1.
天邊堆滿雲，糊成一團，難辨輪廓，跟魚貫跨過馬路的人們大同小異的面孔幾分神似。
眾多這階層都市人，過著差異不大的生活：起床、上班、下班、摸魚、睡，
跨過或香甜或壓迫或者無感的夢境，隔天再重複同樣的順序，任流光飛逝無痕。
沒有希望，也不到絕望的地步，就是吊著一口氣，哼哼呻吟的臥床人，
不明所以地沉在渦流裡，隨波逐流。
不多掙扎，人生就這樣了。
「妳應該改變妳的人生，做自己的老闆！」
李宥綸很想睡，桌子對側的小學同學口若懸河，拉她做直銷。
Pyramid scheme，這她略懂；她好歹大學也是學企管，這種多層次傳銷結構也多少知道。
所有的語言空繞著，有時說商品多好，有時在講直銷的願景；
妳到底在賣的，是商品還是希望，妳想得到什麼？
小學同學彎身拾起掉落的本子時，李宥綸下意識地往那低胸領口深究。
不是希望，不是商品，賣的是小學同學作為一個條件還可以的女人，身上那丁點魅力；
又或者是人情。
可惜，她不喜歡胸大的女人。她喜歡女人，那種身材平板臉孔普通，
穿上套裝、站上簡報台前卻閃閃發光那種。
雖然對小學同學這款沒興趣，她終究是個太過無聊活得太蒼白的上班族，
有人約就加減聽聽，不然，真的沒朋友了。
設定的鬧鐘響了，李宥綸緊接電話自言自語起來，邊往店門口走，
作勢捂著手機收音處，「抱歉我得先走了。」
「男朋友啊？」
「不是，以後再聊。」
店門掛得風鈴清脆響起，李宥綸離開了也就不再回來。
偶然聯絡上的小學同學，自然也就不再聯繫。
2.
人跟人之間，共有那點毫無內容的安穩，共鳴起來，
就是聚在一塊抱怨同事、老闆、工作、另外一半、家庭等等等。
在這樣的場合，李宥綸沈默，低頭用餐，放慢咀嚼的速度。
低頭同時，眼角餘光看見另一個不起眼的身形，跟她做一樣的事，那樣心有靈犀的喜悅。
那個人，跟她不同組，很少見到。
長相極普通，適中大小的眼、耳、口、鼻，淡眉小眼圓臉，
笑起來眼睛畫為彎月狀，模樣算討喜。
也因為太過普通，李宥綸想不起她的名字。
辦公室是一格格鴿籠，人在裏頭沒什麼理由抬頭，好好把誰放入眼。
共享這空間再久，甚至共事再久，彼此都是過客，記得再多有何用。
李宥綸放寬心，決定不特別在意那個跟她一樣，在用餐時低頭安靜，
卻又相當合群跟著出來用餐的同事。
3.
再不久，她發現在辦公室、在公司附近的餐廳，沒再見到那個同事。
她忍不住問了幾句。
「妳說的是閻森鬱吧？她噢，聽她講她前陣子放空一檔上市股票，
賺到一筆，決定去創業了。」
「嗄？」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湊上話，「聽說是開咖啡店？」
「到處都是咖啡店，她也太天真了。我看過不久她還是得乖乖回來上班吧。」
那是副幸災樂禍的嘴臉。
這一餐的食物，在胃裡留下過油膩味的不適感。
辦公室熾白的燈管，映著整齊格開的辦公區間，真的這是副鴿巢，
這裡的鴿全不會飛，總在心裡暗暗羨慕妒恨，卻又真心認為飛翔是種疾病。
李宥綸往茶水間前進，路過窗，往外探過去，層層雲後是略帶紫的天。
做直銷、創業或什麼的，也許是飛翔的嘗試。
那她是要如何，是否繼續蝸居，在原地繼續當那磨損了便替換，毫無可惜之處的零件。
4.
年份到了，小學同學總要聚會。
不出席的人，特別引人矚目。七嘴八舌下來，原來那個人，做了直銷，
聯絡遍所有同學，有人氣憤一時不察信了、加入直銷，結果虧了幾萬塊，
邊說著自己是不願拉其他人齊當水鬼落災，不顧有失顏面，特來告誡其他同學別上當。
李宥綸習慣性地低頭，不加入話題，後頸卻有種被注視的麻癢感。
她轉頭望，一雙月牙彎似的眼，直勾勾地看她。
在想不到的地方，重逢閻森鬱。
這家店位置普通，但飲料好，空間算舒適。她們一行同學占了1/3座位喧鬧著，
吧檯就閻森鬱跟一個男生在調飲料，廚房似乎還有一人專門處理餐點。
李宥綸往吧抬走，「先前都沒跟你聊什麼，沒想到在這裡見到。」
閻森鬱略帶羞赧地笑，「我記得妳叫李宥綸。我們進公司的時間很近，但不同組。
有時吃飯會同桌。」
然後，我們都不怎麼說話，卻在這裡不找邊際地填塞語句，
只求眼波流轉的時候再多一些。
5.
後來，李宥綸成了常客，有時候得到幾份老闆特製的晚餐，有時候會有幾杯免費的紅酒。
打烊時，李宥綸也可能賴在店裡，跟老闆聊天，妨礙店員收拾。
那天店員都走得早，李宥綸就乾脆地把平時看熟的動做照搬一遍，
也差不多是打烊的程序。
在身後，閻森鬱靠她好近，其實她知道，卻故意猛然轉身，驚得閻森鬱後退幾步，
臉有點紅。
她們靠得太近。
「妳當初是放空什麼股票？」空氣裡的氧氣迅速逸失，她必須補充聲響，
以維持這空間穩定的結構，要不然這會造成極高的密度把她們兩人擠壓成一道人影。
閻森鬱順過氣，「一間直銷上市公司的股票。」
「為什麼？」
「能賺錢，又能做好事。」
李宥綸笑了，「直銷的人聽到妳這樣講，都要哭了。」
「也許產品沒什麼問題...但是啊，那上線賺得流油，下線在那裡掏錢買產品，
還懷抱一個賺錢的夢，繼續找新的下線，又或者在所有聚會場合以分享的名義，
推介商品...」閻森鬱呼出一口氣，「妳不覺得很窒息嗎？」
「嗯。但是，籠裡的鳥總以為飛翔是種病。」
「妳也有聽過，一種生來沒腳的鳥，必須一直飛的故事吧？」
「哈哈，略懂。」
「那種鳥出生就死了，卻以為自己是這樣瀟灑不羈愛自由拚命飛。
實際上，不曾飛翔。」
「妳呢，開一間店，妳覺得人生有什麼改變？」
閻森鬱望著她，靜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聲音很小很低，
「能這樣子，在這個時間跟妳一起說些自己也不懂的話，是最好、最大的改變。」
李宥綸連耳根都紅了，半天無法回話。
就在鐵門拉下時，她才搭了閻森鬱的肩，「可以送我回家嗎？」
6.
天邊照樣堆著雲，城市急促往來的人，依舊面目模糊。
窗台種著幾株不知名字的植物，尖芽緩緩吐出。
在所有重複磨損中，總有那麼點改變，讓人覺得在裡頭熬，不總是浪費。
到底李宥綸是在這公司，第一次見到閻森鬱。
在千萬人裡，她們的生活遠遠望過去不過簡筆一勾，
而箇中滋味，足以她們慢慢品嘗，品出如高樓的縱深繁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