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蒲緋出門前給了廉英宣備用鑰匙。
「那房租呢，怎麼算？」
蒲緋看著她很久很久，一臉困擾地說：「不想要妳的財，只想要妳的人。」
「……妳只會人財兩空。」
「不是讓我多了一個妹妹嗎？」蒲緋說得無奈，卻又笑得溫暖。
廉英宣瞥了她一眼，蹙眉思考，良久才嘆氣：「我考慮看看。」
未曾留下隻字片語，下班歸來時屋裡一片昏暗，沒有人財兩空，只有人去樓空。
等待，是蒲緋幾乎做了半輩子的事，以為早就麻痺，卻仍然壓不下眼底的落寞。
所幸那人終歸再度來到她面前，即使兩人關係並不如她希望的那樣發展，但是有
這樣的陪伴對她而言已經很奢侈。
就算廉英宣只住上僅僅一晚，她也滿心感激。
而這個晚上，廉英宣還是抓著枕頭，躺上了蒲緋的床，因為客房的寢用物品深藏
櫃裡已久，必須重新洗過曬乾才能用。
「可以抱妳嗎？」面對著面，心旌搖搖。
「……妳想妳的，我想我的。」我還是把妳當親人看，廉英宣這樣說。
「這就是所謂的各懷鬼胎吧。」兩人都笑了。
然後蒲緋伸手環住她的腰側，動作輕得像捧住掉落的羽毛，速度緩得呼吸聲也都
靜止。
「妳的靜脈好可愛……」睡在左側的人，右手攀在枕頭上，蒲緋唇瓣若有似無地
滑過她手背。
「蒲緋……妳是君子。」警告意謂濃厚。
「……我是嗎？」她低聲笑了起來。
「妳非得是。」
廉英宣抬眸望入那雙深邃得難以測度的幽幽眸心，又別開目光。
「英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沉著嗓音，感覺到懷裡的身軀一僵，才唇角微
勾，「以後不可以挑食，明明菜都是妳買的嘛。」
悄悄吐了口氣，廉英宣不發一語，默默地把手避開，穿進枕頭下緣。
微微一笑，蒲緋闔上猶帶悒鬱的雙目，感受身邊那人的存在，發囈楞似的低問：
「英宣，妳會作夢嗎？」
睡著了嗎？
她自顧自又說：「我不作夢的，所以好喜歡睡覺，什麼都可以不用想。」
「大一大二幾乎天天睡十五六個小時，醒來的時候瞪著白白的牆壁，白白的天花
板，唯一的感覺居然是害怕，妳知道那是怎樣的體驗嗎，一時忘了自己是誰，昨
天都做了什麼，今天又該做什麼。迷迷糊糊以為是在作夢，又倒頭繼續睡，睡到
沒有人願意叫醒我。」
「大家都在問，以後要走那一科，我根本不知道……想醫治怎樣的病人，擅長處
理怎樣的病灶，這樣荒蕪的我能救得了誰，我給別人力量，誰又能給我力量？我
身上根本就有數不盡的癌細胞，而且還不停在擴散，老天還要讓我病危多久才肯
把我帶走？」
「我覺得連空氣都可以壓垮我。」荒謬的七年歲月。
同系所同班的林榭嘉跑來探望她，目睹種種病徵例如嗜睡、反應遲鈍、自信不足
、求生意志低落、失去食慾、酒精濫用。
她憂心忡忡地說，蒲緋，妳看起來很憂鬱，妳可能病了。
「常蘅為什麼不來看我？」
「因為她不愛妳。」林榭嘉要她從床上坐起來，又氣又擔心，「就算她愛過妳，
現在已經不愛了，以後也不會。」
蒲緋知道理智上應該接受，但是她的身體不能。
林榭嘉說，妳再往下墜的話，會摔得粉身碎骨，裝葉克膜都救不回來。
林榭嘉說，喝純麥汁吧，味道和啤酒一樣，我買了十打，喝完跟我說。
林榭嘉帶來了一隻小小的黃金鼠，說在夜市裡救走的，一直被同一籠的其他老鼠
欺負，以後她的生命就交給妳保護了。
「妳會害我被退宿的。」
「我看妳也不在乎吧！」林榭嘉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沒好氣地說：「蒲緋，我
認真地覺得牠的生命比妳尊貴，以後妳就伺候牠好了，我看妳乾脆改名叫僕人算
了。」蒲緋難得地笑了。
「英宣，牠真的很可愛喔……小水球一樣喝很多很多水，喜歡葵瓜子，不喜歡乾
玉米，都堆在角落不吃……整天咬籠子，跟妳一樣愛生氣……吵牠睡覺，就會用
力咬我，有一次拇指被咬下一塊肉，還跑去掛急診，結果被學長罵說浪費醫療資
源，呵呵……可惜只活了兩年就走了。」
「有時候……我還滿想夢到牠的……」蒲緋說著說著聲量漸趨低微，最後消沒至
靜。
廉英宣張開皎如日星的雙眼，撞上她美麗而溫柔的眸子，聽她說完睡前的最後一
句話：「謝謝妳願意聽。」
兩天後廉英宣正式搬進了客房。
她的工作朝九晚五，每天和蒲緋碰面的時間就只有早上八點半以前，和晚上九點
以後，兩人一個休週六，一個休週日。自從廉英宣住進來後，蒲緋比以往早起，
她們會一同享用蒲緋用簡單食材製作的早餐，然後晚上一起吃消夜。有好一陣子
兩人都沒有再提起常蘅。
廉英宣投入了忙碌的工作，偶爾加班晚歸，或是提早出門。蒲緋則一如過去一年
那樣地生活著，清醒、進食、看一點書，上班下班。
即使當初是廉英宣自願說要以親人的關係同居，可是礙於自己情生意動，才會猶
豫了將近一個月才搬來吧？
至少蒲緋覺得廉英宣沒有對她撒嬌過，也比較少聊到公司的事情，表現得不太像
一個妹妹，雖然她也不知道所謂的姊妹都是怎樣相處。
新進公司還不到十天，廉英宣就開始會接到很多電話，有正經的有閒談的，偶爾
中文偶爾外語，人緣一定很好吧？這麼可愛的人。
這個週六晚上又一起在沙發上吃水果，廉英宣剛掛掉電話，蒲緋就問：「妳會對
妳的同事亂發脾氣嗎？」
「怎麼可能，又不是有病。」她一臉莫名地說。
「真好，妳只對我兇。」愉悅的唇線上揚。
「妳有被虐傾向？」好笑地瞪她一眼，又低頭繼續手邊工作，眉宇間認真的神情
值得請最好的畫家用最保久的顏料描繪下來，然蒲緋已先一步刻劃在腦海。
這個英語腔調正統，一頭烏亮長髮披散肩上，留著歐美女孩風格的劉海，不愉快
時會碎碎唸個不停，怒氣像火柴棒一樣燃燒不了多久，笑起來卻電力十足的小發
電機，不知道會喜歡怎樣的人呢？忽然想起廉英宣在書法比賽寫的詞，她隨口問
：「妳喜歡過的那個人，是男生還是女生？」
「男生。」她表情古怪地回眸看她。
「為什麼最後散了呢？」
「因為上了不同的大學。」
「咦？」邏輯像接錯了孔，她意外地說：「我還以為是對方劈腿，才會讓妳這麼
傷心。」
廉英宣也是一愕，才恍然大悟，「喔……妳說那次……我才不是在寫他呢。」
廉英宣說，大一的時候，她的父母在經過長期爭吵，不斷互相指責怪罪之後，終
於登記離婚，並且相繼和外遇對象再婚。
「妳呢，妳跟誰？」
「沒有跟誰，我跟我自己。」擱下原本要送入口中的一片鳳梨，倔強唇瓣緊抿。
「……那我跟妳。」
眸心暖暖，廉英宣嘴角不自覺揚起微微淺笑：「是要跟去哪？」
「妳去哪，我就去哪。」
教她眸光定定鎖住，微微一楞，似嗔似怪地說：「妳還沒死心啊？」
蒲緋眉梢一揚：「要說我少數辦不到的，就是輕易死心。」
「有需要這麼自豪嗎……」
廉英宣說，就算讀過女校，她還是不太知道女孩間的愛情是怎樣的風貌，在她看
來，校內的情侶們就只是寫寫信、牽牽手而已，感覺和一般好友沒什麼區別，她
和部門的組長曾經聊過相關話題，結果依舊對女人之間如何產生火花一知半解。
「她是拉子嗎？」
「我不知道耶，不太會看……不過她人真的很好，常常帶超棒的手工餅乾請大家
吃，她自己做的喔！咦……她的頭髮短短的，這樣可能性高嗎？」
「倒不一定吧。」蒲緋突然想去她公司晃晃看看，照她這遲鈍的樣子，實在很容
易被拐走。
「也對，妳和常蘅都不是短頭髮啊。」她偏頭又把鳳梨咬進嘴裡，蒲緋看著她頸
側延展的線條，還有嚥動的咽喉，一時看得入迷。
隔天週日廉英宣依然要加班，蒲緋主動說要載她去公司，廉英宣從鞋櫃上要拿起
安全帽時，蒲緋說外面下雨開車會舒服一些。
「妳有車怎麼平常不開？」車子開到半路的時候，廉英宣問。
「以前去醫院比較常開，現在上班沒什麼機會用到，改天載妳去山上走走？」
「才不要，我最容易暈山路了！」
雖然蒲緋開車很穩，說不定可以降低暈車的不適感，但廉英宣還是對山路敬謝不
敏。
「那去海邊走走？」
「風大，好狼狽喔。」
「妳以前都不跟男友出去玩嗎？」
廉英宣想了想，無奈地說：「好像是這樣……就算出門我也偏愛室內的場所，但
是他很愛跟朋友去打棒球，我每次跟去也都只是在發呆而已，一場打下來都要等
好久，更何況我不懂規則覺得很無聊，所以我很少跟他出去。至於碩班那個，我
後來才發現他很喜歡泡夜店，可能背著我很亂吧，不過我也很少理他所以不是很
介意。」
「喔？碩班時交的男友是英國人嗎？」
「他是華僑，不過我們沒交往多久。現在想想我好像沒什麼談戀愛的興趣，只是
有對象就試試而已。」
「喜歡待在室內的話，泡溫泉如何？」
「嗯可以考慮，不過五月泡溫泉不太過癮……妳這麼想出去玩？」
「我只是想知道妳的身材怎麼樣，不出去的話，來我房間走走也可以。」
廉英宣傻了一下，看著她從容不迫的表情忍不住嘴角失守：「妳這什麼發言啊！
這樣對妹妹講話真的可以嗎？」
「還不錯，有背德感？」
「想不到妳是這種個性的人。」
「這種有生命力的人？」
「最好是啦！」廉英宣笑不停，一邊要她住嘴：「太意外了抱歉我現在沒辦法跟
妳講話。」
「妳們公司到了，我停這裡吧。」
下車前蒲緋問她這兩天有沒有空一起看電影，廉英宣考慮了很久，用一個不太有
說服力的理由拒絕了。
「電影院的座位都很髒我不能接受，再說吧？」
顯然猜到她的反應，蒲緋也不再問，把洗好切過裝在保鮮盒裡的水果拿出車窗給
她，「妳吃水果的樣子很可愛。」
廉英宣瞪著車尾燈遠去，低頭看手中的水果盒，抿唇笑了笑，拿出手機傳出訊息
：「所以，妳要我在公司吃給別人看？」
「有什麼關係，我不是小氣的人。」
什麼啊？說得好像我已經是妳的人。
廉英宣一邊走進公司，搭電梯上樓時回傳訊息：「吃完這些水果，我的皮膚就會
更吹彈可破，愛慕者蜂擁而來～」
「為什麼要追求吹彈可破？風一吹全身就這邊破那邊裂不是很可怖嗎，皮膚科和
整外收到這種病人應該會很頭大。」
「……姊姊妳有點認真過頭。」
「所以妳喜歡那種致命誇飾法？像是……每天和妳相處我心跳都像一萬個乒乓球
浸在液氮裡面，普林尼式火山噴發一樣要洞穿我的胸口。」
這次廉英宣間隔了半個鐘頭才回應：「……姊姊的玩笑有點太自然組，我不是很
懂。」她說她要開始工作了，下班後她的部門為幾個新進同仁辦了迎新，晚上要
去吃燒烤。
「別喝太多酒，需要的話我可以去接妳。」一直到超過下班時間好幾個小時，廉
英宣都沒有再回訊息。
晚上十一點多，蒲緋洗好澡走出客廳，才打開電視就聽見門鈴響起，她楞了一下
走去應門，帶著醉意的廉英宣蹲在門口看起來喝了不少，她抬頭看著蒲緋，笑得
傻氣：「鑰匙不見了。」
「掉在地上了。」蒲緋彎腰把躺在一旁的鑰匙拾起，扶她走進門坐在沙發上，倒
了一杯水給她，「妳是怎麼回來的？」
廉英宣呆呆地望著電視畫面中播放的美食節目，仰頭喝乾了水杯之後，有點生氣
地答非所問：「我好餓，我要吃人！」
蒲緋笑了出來：「妳以為妳是仁義道德嗎？」
「說什麼？」廉英宣慢慢皺起眉頭，轉頭盯著她看，「妳怎麼會在這裡？」
「嗯……因為妳在這裡？」蒲緋揉揉她的腦袋，柔聲說。
她眨著長睫努力思考，然後扁著嘴問：「妳……妳是不是很喜歡我啊？」
「嗯，很喜歡吧？」
「我覺得，可是…不太好，這樣不好。」
昏昏沉沉的廉英宣閉著眼斜靠在她肩頭。
「為什麼？」
「萬一，我也……喜歡妳那怎麼辦？」她埋怨地斷斷續續說著。
蒲緋裝作理解她的苦惱，「怎麼辦……嗯……那妳只好忍耐？」
「不行蒲緋……是美人。」廉英宣提氣咬了她手臂一下，唇角綻出絢爛笑靨，得
意地說：「登徒子！活該。」
看著她嬌憨的笑容，蒲緋原本充滿笑意的眉眼微微斂冷，她把廉英宣輕輕推開。
「妳要不要睡了，先去洗澡？」
「不－－要－－妳幫我……洗……」廉英宣又黏回她身上。
蒲緋臉色又更沉，漠然扔下一句「那妳先睡這裡吧」就離開沙發，回房前放心不
下醉言醉語的女孩，轉頭卻見她迷迷糊糊蜷縮在那兒睡著了。
廉英宣清醒時已經半夜一點了，身上多了一條薄被，身邊多了一個熟睡的人，她
坐了起來，看見桌上她的提包下方壓了一張紙條說幫她準備了食物，走到餐桌邊
看見一盤炒飯。
「自己加熱吧。」蒲緋不知什麼時候也醒了，收起被子要回房間。
廉英宣卻為難地說：「唔……我不能吃蝦子，會過敏。」
蒲緋停下腳步，改為走向廚房，冷淡地說：「那盤我吃吧，我弄別的給妳。」
蒲緋拿了黏在冰箱上的食譜，要廉英宣在空白處記錄自己偏愛的菜，以及不吃的
東西，她乖乖地寫了下來，其實她也只有對蝦子過敏而已，其餘純粹是挑食，「
妳生氣了？對不起，我可以吃掉的沒關係。」
「沒有。」
蒲緋瞥了一眼她留下的字跡，不太高興地說：「韭菜也會過敏，空心菜也會？芹
菜妳也會？」
「呃……就不愛吃啊。」廉英宣顯得很心虛，她試探性扯扯蒲緋的襯衫衣襬：「
妳怎麼會突然要準備消夜啊？」
「妳不是說餓了嗎，不餓我就不煮了。」壓不下胸中的煩躁，她不耐煩地說。
「是有點餓……妳不要生氣嘛，我可以把炒飯吃完，我再把蝦子挑掉就行了。」
「我不是氣這個。」
蒲緋覺得解釋這些讓自己看起來很多事，她本來打定主意不想說的，但廉英宣不
停問她怎麼了，她只好有點無奈地說：「妳喝了酒人太鬆懈，愛跟誰撒嬌雖然不
關我事，但我會擔心妳在外面遇到壞人。」
她從冰箱拿出鮭魚、蛋、洋蔥、玉米和海苔等等，打算做成丼飯，捲起袖管開始
處理食材。
「咦？」廉英宣杵在一旁默默推理來龍去脈，疑惑地問她：「我有嗎，可是送我
回來的同事應該是女生吧？」
「誰送妳回來的妳也不記得了嗎？」蒲緋抽空瞪了她一記，「何況女生就不危險
嗎？」
「我有印象呀，可是後來我不是就到家了嗎？」廉英宣眼睛愈睜愈大，「那……
奇怪，我有跟妳撒嬌？然後妳不喜歡？」
蒲緋轉身面對她，一字一句再清晰不過地說：「我喜歡，但妳只是醉了。」
一想到這女孩在外頭對誰那樣過，她就一肚子氣。
廉英宣臉上的呆楞先是被逐漸擴散的笑意給淹沒，「欸？欸？我好像想起來了…
…」她忽然又一下子臉紅起來。
蒲緋看著她的表情變化，搖搖頭把煎得香噴噴的鮭魚翻面，一邊聽她不停說著好
丟臉好丟臉，便把她趕出廚房等吃飯。
「對不起喔，害妳這麼晚睡。」開動之後，廉英宣把飯裡的熱氣攪拌出來，嚐了
一口開心地說：「好好吃喔，分妳吃一點。」
「我不餓。」
「妳還在生氣喔？」廉英宣臉上又重現剛剛誇張的笑容。
「妳笑什麼？」
「沒有啊。」她弄了一匙飯遞了過去：「對不起嘛，我餵妳，說啊～」
「不要……」蒲緋唇角隱隱揚起，廉英宣見機又再催促她：「快點嘛，我只餵妳
喔，來，說啊～」
「……不用啦。」
「我現在沒有醉喔～」微潤唇瓣緩緩抿出一抹嬌俏而促狹的笑。
蒲緋定定望著她勾魂攝魄的眼神，覺得要是再不依她，後果不堪設想。她迅速張
口吃掉了，突然想扳回一城：「妳就是想吃我的口水對吧。」
「什麼，才不是！」被她一說，廉英宣手中的湯匙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最後佯作
大方：「都是女生，有什麼關係啊。」
「……真的喔？我記住了。」蒲緋別有深意地把視線停駐在她唇上。
廉英宣沉默了片刻憋扭地說：「哎喲，哎喲，妳好煩。」她把裝著丼飯的大碗公
捧了起來走去沙發，轉了電視看。
「吃飽早點睡吧。」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