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清早，周昕璇在賴卓群的臂膀中醒來。
一整晚，周昕璇沒怎麼睡好。
她還是不太習慣身邊有人的感覺。
在床上張開眼、眨了幾下，聽聞身邊賴卓群沉重的呼吸聲，
她明白他還在熟睡中，於是她沒有太大的動作，輕巧地微微轉身看了床邊的鬧鐘，
上頭的電子螢幕顯示著：『6:15』。
周昕璇輕輕躺回賴卓群的臂膀，微微抬頭觀察著賴卓群。
賴卓群睡得很熟，下巴鬍鬚頭經過一夜等待，開始探出頭來蠢蠢欲動；
他睡著的臉蛋像小孩般單純，嘴巴在無意識下還是呈現微笑的曲線，煞是好看。
周昕璇看得入迷，連賴卓群張開眼了，她還來不及把目光移開。
「嘿！怎麼這樣看人家！我要收錢！」賴卓群抗議道。
「拜託…我在睡覺阿，只是張著眼睛罷了。」周昕璇翻了白眼。收錢？他哪來的梗？
「拜託！妳以為妳張飛阿…妳哪來的梗？」賴卓群也翻了白眼。
「你、你、你說誰張飛？？道歉喔！」周昕璇炸毛道。
「哈哈哈～」賴卓群被周昕璇的模樣逗笑，收起臂膀把周昕璇擁入懷中，
寵溺道：「早安阿，昕璇。」
「哼。」周昕璇哼了聲，卻順從地讓賴卓群抱著。
周昕璇順勢靠在他的胸膛上、聞著他身上的味道，這就是大家所謂的男人味吧…？
好臭阿，周昕璇想著。
但周昕璇其實不討厭那味道。
兩人抱著一會兒，在周昕璇差點又要睡著時，
「昕璇，我昨晚想了一下。」賴卓群的聲音自他的胸腔共振傳入周昕璇耳裡。
「嗯？」周昕璇聲音朦朧。
「妳介意提一個小小的計畫嗎？」
不同於周昕璇的睡意朦朧，賴卓群的聲音清晰而有精神。
「嗯？」周昕璇聲音依然朦朧。
「既然無論如何都要保住林啟艾，我認為妳必須提一個小型計畫。」賴卓群道。
周昕璇聽到『林啟艾』三個字，漸漸有了精神。
「賴博的意思是…？」周昕璇離開賴卓群的懷抱，整個人坐了起來。
「照妳說的，沒有意外的話，林啟艾在四個月後會被踢出去，」賴卓群微笑道，
「但妳又要保住她，對吧？」
「對。」周昕璇沒有些許懷疑地答道。
「我沒有想錯的話，妳大概是想要讓林啟艾發表味覺細胞分離的專利，
藉此讓林啟艾順利留下來，對吧？」賴卓群又進一步問。
周昕璇點點頭。雖然只大概答對70%，但也差不多了。
「但昕璇，妳別忘了，楊宜樺跟黃計，會那麼容易被妳說服嗎？」
賴卓群微微笑了起來，
「如果他們真的那麼想要把林啟艾弄走，就算她真的把味覺細胞分離出來，
妳覺得他們的招數有那麼少嗎…？」
周昕璇被賴卓群一提醒，霎時覺得自己的確想得太少了。
周昕璇思考了幾秒，一道靈光乍現：
「對喔，就算林啟艾要發專利，他們只要把林啟艾除名就好了、
甚至厚臉皮地改掛自己的名字，這樣一來，林啟艾還是沒有任何功勞，非走不可了！」
周昕璇敲了自己的腦袋懊惱道：「我怎麼會連這個都沒有想到！」
「不要緊的，因為妳一直忙著在想如何說服楊宜樺重啟這個實驗。」
賴卓群輕撫周昕璇的頭，
「所以，無論如何，妳都需要提一個味覺提昇的小計畫，金額不用太多，
以免楊宜樺又動腦筋想砍這個計畫；重點是，無論如何都要讓林啟艾掛上計畫主持人。」
「嗯，讓她成為這個計畫成果的負責人…」周昕璇沉吟道。
「沒錯。」賴卓群點頭，「現任所長──陳廷禧是個積極求升官、求表現的傢伙，
為了讓總公司注意到研究所的研發成果，
他是絕對不容許研究所內的計畫可以這樣毫無成果就結束。」賴卓群繼續微笑道。
「…所以實驗有成果的話，他也不會容許沒申請專利、技轉或發表期刊就讓計畫結束。」
周昕璇接著把話說完…她明白賴卓群的意思了！
「沒錯，屆時身為計畫主持人的林啟艾，想不發表專利都難了。」
賴卓群微笑地點頭。「只是…」賴卓群躊躇道，
「要讓目前在公司黑得發亮的林啟艾登上計畫主持人的大位，恐怕就會有一點困難。」
「這個我來想辦法就可以了…就是黑得發亮，才更能讓林啟艾當這個計畫的主持人…」
周昕璇沉吟了一下，接著話鋒又一轉：「還好賴博有替我想到這一步。
我一直只想著要用『實驗完全免費』的誘因，讓楊宜樺同意重啟這個試驗，
卻沒想到可能會白忙一場，到頭來，好處還是讓他們拿走。」
「我說過了，出過社會的人要應付他們都很難了，何況是一個小菜鳥林啟艾？」
賴卓群挑眉道。
「賴博…謝謝你。」周昕璇感激道。
「不用謝了。」賴卓群點點頭，「妳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做什麼就好，
我就是能幫上忙的地方，都會盡量幫。」
「我明白自己要做什麼。」周昕璇微笑，但不打算跟賴卓群分享她到底想做『什麼』。
「那就好。」賴卓群沒再多問什麼，認識這麼多年來，
他對於周昕璇深沉的神祕感已經失去探索的勇氣。「上班吧！」
「好。」周昕璇回道，腦中已經開始思索如何說服楊宜樺。
林啟艾一樣早上八點準時進到辦公室。
她一進門，就看到周昕璇已經在電腦前認真地打字，她經過她面前，
周昕璇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讓人無法想像昨天她們曾經如此親近過、晚上還聊過Line。
她本來差點脫口而出的「早安」，也活生生地再被自己給吞回肚裡。
林啟艾把包包放著後，默默地拿出假單，怯怯地送到周昕璇面前。
林啟艾看著眼前嚴肅的周昕璇，一時不曉得該叫她周博還是昕璇。
「周博…」內心翻騰數秒，她終於還是叫她周博。
「叫昕璇。」周昕璇瞄了林啟艾一眼，「假單嗎？」接著收下林啟艾給她的假單。
「是…昕璇。」林啟艾乖乖地叫了。
「好。」周昕璇隨性地將假單擺放一旁，也不再理林啟艾，眼神又落到電腦螢幕上。
「請問昕璇…會幫我送假單嗎？」林啟艾試圖讓氣氛緩和些。
「當然會。」周昕璇冷淡道。
「那…我出發去成大了。」薄臉皮的林啟艾感到有些熱臉貼冷屁股般的惱怒，
但依然不敢太外顯她的不爽。
「嗯。」周昕璇則似乎不怎麼在意林啟艾的情緒起伏，逕自敲打著鍵盤。
林啟艾氣呼呼地出了門。
周昕璇絲毫不察林啟艾的情緒起伏。
她上午七點就到辦公室，開始奮戰起『味覺提昇計畫』的小型計畫書撰打。
這個計畫的預算僅僅新台幣十萬元，試驗期間僅定為半年。
比起所內其他動輒少則六十萬元、多則高於一百萬元的計畫案，
這個計畫案可謂是袖珍版的計畫。
這個計畫書寫起來可謂信手拈來。
這個計畫五年前就被賴卓群提出，彼時為賴卓群部屬、且為該計畫協助執行者的周昕璇，
早已對這個計畫相關資訊摸得熟透，是以撰寫這個計畫對她而言簡直易如反掌。
最困難的部份是，該如何說服楊宜樺接受她再提起這個計畫案，
以及該如何說服楊宜樺讓林啟艾成為計畫主持人。
周昕璇把撰打好的計畫書列印出來，沒思考太久，她走出自己的辦公室，
走到隔壁楊宜樺的辦公室。
楊宜樺的辦公室可分為外側與內側。他的辦公室在最內側，
外側隔為一間三條實驗桌的小型實驗室，
周昕璇看見她的助理張哲在裡頭幫楊宜樺做著實驗，跟他點了頭，
便向內側的辦公室門敲了兩聲。
「課長。」周昕璇敲著門，在門外柔聲道。
「請進。」楊宜樺冷靜的嗓音自門後響起。
周昕璇打開門，走了進去，再關上門。
「璇，坐阿！我正要找妳呢。」楊宜樺看起來心情不錯。
「請問課長找我有什麼事呢？」周昕璇溫柔問道。
「林啟艾的實驗做得如何？」楊宜樺問道。
「她做得相當好。照賴博的說法，他做第一次實驗，
林啟艾可以幾乎分毫不差地重複做一次。」周昕璇微笑道。
「喔？」楊宜樺有點稱奇，「那的確可以試試看…反正這個學習，
賴博不會跟我們收費，對吧？」
「其實，不瞞課長說，我今天就是要跟您討論這個計畫的事。」
周昕璇說著，一邊把手上的計畫書呈給楊宜樺。
楊宜樺接了過去，戴上他的黑框眼鏡，念了封面：「味覺細胞分離合作案…？」
「是。」周昕璇冷靜道，「課長，本來這個計畫，的確是讓賴博以無償的方式，
教導林啟艾分離味覺細胞；但我漏掉了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有任何實驗成果──我是說如果，那這個實驗成果的分配該歸誰？
沒有計畫書的白紙黑字，實驗成果的分配會有問題。」
周昕璇停頓一下，看著楊宜樺的反應。
「妳繼續說。」楊宜樺持續翻看著手上的計畫書。
「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林啟艾縱使試用期過後已經確認會被解聘，
但現在依然是我們中華製糖有限公司寶貴的資產；
如果這個計畫像當初所說的，賴博不跟我們收取任何費用，
但我方又派出林啟艾幫他做實驗，最後實驗成果若歸他，那我們中華製糖算什麼？」
周昕璇微微笑道，「人家人力銀行少說都還可以抽幾成傭金呢。」
「妳說得有理。」楊宜樺閤起計畫書，
「照妳的說法，的確是需要計畫書來保障中華製糖的權益。」
周昕璇點點頭。
「但是，璇，妳要知道，為什麼當初我會答應妳重啟這個實驗，
很大的原因就是──免費；眾所周知，我們的陳所長想升官想瘋了，
他不會容許有任何計畫是以失敗收場。
所以如果我們真的提出這個計畫，結果失敗了，誰負責？」
楊宜樺擺明不想負責…，也對，甭說陳廷禧所長了，
連楊宜樺自己心底也深藏升官的渴望，誰也不想擔當這個容易失敗計畫的責任。
好沆瀣一氣阿…。周昕璇在心中忍不住鄙視著他們。
不過這樣很好，目前的一切都照著周昕璇的腳步走。
「讓林啟艾負責。」周昕璇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
「林啟艾？」楊宜樺複述一次，但似乎沒有太驚訝。
「是。讓她擔任這個計畫的主持人、負責這個計畫的成果；
而且這個計畫所需金額相當少，讓她當主持人，所長應該不會有什麼意見。」
周昕璇道。「我比較擔心的是，所長會對『林啟艾』這兩個月的表現有意見…。」
「我認為那不是問題。那個都好談。」楊宜樺沉吟一下，
「璇，其實我剛剛第一個想到的也是林啟艾。」
「嗯？」倒是換周昕璇驚訝了。
「只是有點猶豫，我們這樣，會不會太欺負林啟艾？」楊宜樺看向周昕璇。
周昕璇有點被搞混了。
當初在臨時會議上，不就是眼前的楊宜樺跟黃計堅持著，
要林啟艾試用期結束就走人的嗎？怎麼如今楊宜樺又會擔心會不會太過欺負林啟艾？
「課長怎麼會這樣認為呢？我覺得我們不過是在做『有效率地分配資源』這件事罷了。」
周昕璇無所謂地聳聳肩。
「嗯。」楊宜樺拿下他的黑框眼鏡，
「那就照妳說的辦吧，我等等就去找所長談這件計畫，既然實驗都開始做了，
這個計畫案的提出程序就不能再拖，免得賴博那兒又會有什麼變卦。」
「好。」周昕璇不敢置信一切竟然如此順利，
「那就麻煩課長跟所長談了…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這沒有什麼。」楊宜樺將計畫書遞還給周昕璇，
「再麻煩妳把計畫書的主持人及相關欄位再補齊了。」
周昕璇伸手接回時，楊宜樺的手看似無意地滑過她的手。
周昕璇不動聲色地將計畫書收回手中，
「謝謝課長，那我先回去把計畫書該補齊的部份補齊。」
「璇…」楊宜樺欲言又止的同時，『叩叩』，
同時門後探出張哲的頭：「不好意思，請問課長您有空嗎？」
接著，張哲不忘轉向站在楊宜樺身旁的周昕璇：
「周博，抱歉！因為實驗上出了一點問題…」
「不要緊，我也正好要結束了。」周昕璇笑道，內心同時鬆了口氣，
「課長，那我先離開了。」
楊宜樺沒說什麼，只點了頭，便讓周昕璇轉身離去。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周昕璇拿起手機欲向賴卓群報告好消息。
一拿起手機，只見賴卓群的訊息早已傳了過來：『談得如何？』
看來他比她緊張多了。
『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周昕璇回道。
是阿，一切都太順利了，提計畫、並且讓林啟艾擔任計畫主持人…。
她本來以為這些想法會受到楊宜樺的諸多質疑與挑戰，
沒想到楊宜樺竟然一一同意，甚至連讓林啟艾擔任主持人這檔事，
楊宜樺竟也有相同的想法。
該說，人性的貪婪促使這次的會談相當成功吧？
楊宜樺貪婪地期待這個計畫有所成果，所以他才會同意將這個計畫書面化、
白紙黑字界定他與賴博之間的利益分配；
但同時他卻又不願意承擔計畫失敗的風險，
因此他同意讓林啟艾當作擋箭牌去承擔這個失敗的責任。
但…，周昕璇還是覺得順利到有些不可思議。
果不其然，下午，周昕璇的辦公室就無預警地響起急切的敲門聲。
在周昕璇來不及出聲回應前，黃計已經無禮地打開門。
「黃博好，請問有什麼事？」周昕璇縱使不悅，表情依舊堆滿微笑。
「周博，恭喜妳阿，拿到一個小計畫…」
黃計話鋒一轉，酸溜溜地說：「不對，我應該要恭喜林啟艾。」
「呵呵，謝謝黃博。」周昕璇依然堆滿微笑。
「周博，我給妳一點良心的建議…」黃計邊說邊將周昕璇辦公室的門給關上。
「嗯？請說。」周昕璇看著黃計的動作。
「我良心建議妳，不要讓林啟艾去做那什麼味覺細胞的分離實驗。」黃計皺起眉頭。
「喔？為什麼？」周昕璇瞇起眼，她不懂林啟艾做什麼事，到底甘黃計什麼事？
「妳也知道課長討厭賴博，妳還偏偏去重啟這個實驗…，我是知道課長很喜歡妳啦。」
黃計說著『課長很喜歡妳』時，刻意對周昕璇詭異地笑了一下，
接著繼續道：「但事情不是這樣做的。林啟艾都已經確認試用期結束後就要走人，
妳就讓她在妳辦公室打打雜、倒垃圾、給妳遞茶水阿，
何必還要因為這樣跑去招惹賴博？現在還讓林啟艾當主持人？」
黃計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
「年輕人阿…，做事情就是不會想周全一點，事情是越簡單越好，
妳把事情用得越複雜，事情會越難收拾阿！」
「黃博的意思是…？事情怎麼會難以收拾？林啟艾無論如何都確定要離開了不是？」
周昕璇反問道，她越來越不懂黃計到底在介意林啟艾什麼？
「唉！很多話我不是很好直接說。」黃計看似苦惱地抓了頂上所剩不多的頭毛。
「黃博請直接說。」周昕璇堅定地看著黃計。
「就…」黃計看著周昕璇三秒，「算了算了！時間到妳就會明白了！
我只能說，這個計畫能停止就停止。」黃計聳聳肩，決定不繼續說下去了。
周昕璇靜靜地看著黃計。
「黃博，我們在這邊話就直說了──你究竟為什麼會那麼討厭林啟艾？」
周昕璇決定直截了當。
黃計被周昕璇的直白給愣了三秒，「…我哪裡討厭林啟艾了？」
「你哪裡沒討厭林啟艾了？」周昕璇坐回她的辦公椅，開始細數：
「你一直嫌棄啟艾工作能力差勁，但她在我這兒明明好得很；
平心而論，她表現不只好得很，還是相當地好。這點是連賴博都稱許的。」
這是周昕璇進中華製糖十年以來，第一次這麼不客氣地對黃計說話。
「還有請問你，這是什麼？」周昕璇拿出那張被許依如在黃計辦公室找到的假單。
黃計看見那張被自己藏起的林啟艾假單，臉色忽紅忽白。
良久才迸出一句：「這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