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結婚嗎?
桌前坐著交往七年的男友，還有他那剛喪了偶不久的媽媽，羅兆芬發現自己一點都說不
出那個簡短但能讓大家都開心的字眼。
當然是很棒的對象。穩重，老實，沒什麼不良的習慣，雖然是粗心了點，但那開朗的笑
容也很難讓人生起氣來。
更重要的是，對自己幾乎百依百順，就算平常偶而拌嘴，但多數的決定都是自己說了算
，畢竟，這可是羅兆芬的擇伴條件第一條。
說起來，沒什麼好挑的，已經很好了，連生活中的小小瑕疵都缺陷的這麼完美。
感情穩定，見過雙方父母，房買了，狗養了一條(證明是愛家好男人無誤)，兩人也都到
了適婚年齡，當然男友和媽媽相處有點不睦，自己以後夾在中間可能會為難，這點不能不
說是令人在意，不過天下哪有完美的家庭，婆媳出現嫌隙是不變的常理，何況大體上來說
，阿姨也算是對自己十分不錯，未來的大姑也已經嫁出去，這樣的狀況還要挑剔，羅兆芬
都要覺得自己有公主病。
總之，婚姻之於他們幾乎就像是月球表面之於經過好長一段旅程的阿姆斯壯，不踏出這
一小步不然還要幹嘛?
所以她在猶豫什麼?
羅兆芬自己都說不上來。
本來溫馨愉快的飯局瞬間像是到了月球上，真空讓人冷的好清新，而她覺得自己快要不
能呼吸。
然後口袋傳來一陣將她拉回地面的震動，是手機，選在這時機點響起還真是超自然。
｢哈囉?｣她光速接起，好不熱切地打了招呼，一邊對男友的媽媽露出抱歉的微笑，一
邊將手摀在嘴邊，快步走出餐廳。
｢請問哪位?｣
話筒那頭沒有聲音，她疑惑的踏出餐廳門口，撲面而來的夏日熱氣吹亂她瀏海，她困惑
的又喂了一聲，沒得到回應，偏頭卻發現一旁的盆栽旁，蹲著個熟悉的人影，對自己笑的
很欠揍。
｢幹嘛啦?｣反正通話費不算在自己頭上，羅兆芬沒好氣地收起職業笑容，放下拿著手
機的手也不掛斷，瞪著那張臉，歪了歪嘴。
｢提醒你記得大便。｣那女人仰角看著她，一點站起來的意思都沒有，熙來攘往的街上
蹲在盆栽旁，搭配粗俗的言詞，羅兆芬都要替她感到尷尬。
｢謝謝你喔，我腸道很健康。｣
｢可是剛剛看到有人坐在那邊表情很臭，印堂發黑，看起來就是累積很多毒素的樣子。
｣
仍然維持那不雅姿勢的女人是林郁燕。
林郁燕小自己兩歲，但差不多時間進公司，當了兩三年同事，始終就是一起被叫進去聽
組長訓話，偶而下班一起吃飯抱怨，姨媽作亂時能夠幫忙cover幾小時的關係，不過羅兆
芬覺得自從最近自己升了高專之後林郁燕就跟自己沒那麼好了。
同事嘛。多好都不是真正的好，誰知道哪天會為了升遷或考績之類的事翻臉，不然還能
怎樣，何況林郁燕這女的總是有些不老實的樣子，跟誰都好，羅兆芬也沒真的把她當姊妹
淘過。
｢哭邀喔?｣就說不要挑窗邊的位置坐嘛。同事這麼久，對方當然也知道自己被逼婚的
可憐慘境，方才尷尬的場景被看見，也沒什麼好假仙的了，羅兆芬翻了白眼，作勢一腳踢
過去。
｢你在這裡幹嘛?｣
｢剛加完班啊。｣林郁燕穿著卡通圖案的T shirt搭著帆布鞋牛仔褲，揹著電腦包，仰
著的臉映著燈光看起來光滑無暇，看起來就是青春無敵，比實際年齡小了幾歲，和自己這
種到了被瘋狂逼婚年紀的女人不一樣，原來戀愛這種東西也有年齡之分，27歲前滋潤人生
，27歲之後教人白髮多長好幾根。
不，現在可不是發楞的時候。她轉頭確定還等在餐廳裡的男友和男友媽媽看不見自己，
一邊嘆了口氣。
其實結婚的話題早就被提起過，前陣子男友父喪，她才勉強耳根子清靜一陣子，眼下百
日剛過，這事兒又被提起。
他們大概都很急了吧。已經到了耽擱不得的年紀。實際上羅兆芬身為一個女人，不是更
應該焦慮嗎?
一個不小心，就會成為高齡產婦噢。每次姨媽來的時候，羅兆芬總覺得子宮在這麼提醒
自己。
其實她心知肚明，如果真的不想要，幾年前該退出，到了這個年紀，早就沒有所謂後悔
或者拒絕的機會了，她早就，騎上一隻自己養大的老虎，誰都無法把她救下來了。
何況，她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要拒絕，畢竟，那麼好，那麼穩定的對象，可不是誰都遇
的到啊…
這樣就會幸福嗎?羅兆芬只知道，要是拋開這一切，她一點都沒有把握自己會幸福。
而且，明明一切是這麼的理所當然，無可挑剔啊。
或許她該感謝林郁燕的電話。現在站在這裡，她才發現自己的落荒而逃有多荒謬。問題
一直都在，只是自己一直逃避，眼見著都逃到最後一步，要靠著電話解救的地步了。
再逃避，也不過就是浪費彼此的時間罷了。
拋開那些根本沒來由的猶豫吧。若非此時，該當何時?
只是，為什麼偏偏要是林郁燕…
｢欸，我剛加完班很空虛欸，陪我說一下話啦。｣
本來都要下定決心等下就大步踏進餐廳裡豪邁說聲噎死哀肚，林郁燕卻霍的站起身來伸
展雙手打斷自己的思緒，無害的燦爛笑臉和T shirt 下一小截平坦的肚子一起對她打招呼
，然後兩手啪的一聲合十，連請求的樣子都是那樣清爽不黏膩。
｢我知道他們還在等妳，五分鐘就好嘛。｣
｢好啦…｣膨大的決心瞬間漏風消氣，她猶豫了兩秒然後答應，嘴邊還是要抱怨幾句。
｢你加班辛苦應該去跟組長說吧。我就陪你走到前面那個路口噢。你真的很無聊欸，沒事
不會去找男朋友嗎?｣
｢就是沒有啊。｣林郁燕看著她，笑了開來，伸手調了下電腦包的肩帶，頸邊髮尾在夜
風中飄散的很好看，兩人緩步往路口走去，羅兆芬不敢承認自己其實也希望走慢一點點。
｢看你這樣，突然覺得異性戀也好辛苦噢。｣然後她若有所思地轉頭看看羅兆芬，突然
迸出一句。
｢嗯?｣羅兆芬吃驚了一秒，瞪著那張笑的毫無芥蒂的臉，喉頭莫名梗著，完全搞錯重
點。｢所以你是同性戀?｣
｢也有可能是雙性戀或無性戀啊。｣林郁燕還是笑嘻嘻地，沒有承認，只是把話題扯得
更遠。
她也知道，異性戀之外的存在畢竟事比較不被社會接受，比較壓抑比較辛苦的人…
｢噢…是喔…｣她訥訥的說，轉頭看著那張笑臉，突然又覺得自己如果因此對林郁燕小心
翼翼未免太過白癡。
｢所以我想。｣
｢嗯?｣
｢可能是這樣：不管是什麼戀，只要是想要做自己，都會很辛苦。｣林郁燕逕自下了結
論，眼睛瞇瞇的，語氣卻很認真。
不過，不管怎麼說，總覺得林郁燕這樣嘻皮笑臉的人說出辛苦這樣的話還是滿沒有說服
力。
不管是什麼戀那句話讓她笑了出來，看著林郁燕乾淨的臉，瞬間有點失神。
｢你這樣講，好像也有道理…｣
路走了一半，夜風徐徐吹送，橘黃的路燈灑落，帶著美好的朦朧，無數人潮與她們擦肩
，而她上一刻才面臨求婚這樣重要的人生大事，這一刻卻突然和一個普通的同事無所事事
的走在路上，言不及義的聊天。
那樣平凡卻不真實的場景，羅兆芬突然有種想要和林郁燕一起走到那個路口，然後過了
馬路，再到下一個，或者下下個路口的衝動。
｢不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啊，如果大家都只想做自己然後不去顧慮別人，那不就大亂
了。｣
｢可是剛好相反，事實上是大家都不敢做自己啊。｣林郁燕笑了起來，不帶有輕視的意
味，在羅兆芬下意識想反駁之前繼續開口。
｢我也是，超膽小的。我每天都想，如果可以勇敢一點，想做什麼就去做，這樣就好了
，不過我今天還去加班就是我不敢的證明。｣
然後她們倆相視而笑，的確那是份不過不失，完全不是小時候會夢想著的工作哪。
｢其實，就算是不當自己去配合別人，也很需要勇氣啊。｣羅兆芬楞了一秒，然後小小
聲的說。｢即使所有人都覺得完美的事，如果是為了配合別人，就好像會變得很痛苦。｣
｢好啦，我知道，你們的痛苦比較高尚。｣林郁芬訕訕笑了起來，語調有點酸，下一秒
又湊過來，睜著那雙清澈的大眼看著她，不知道在認真的什麼勁。
｢我知道了，我需要做自己的勇氣，你需要不做自己的勇氣。｣
｢我覺得，事情也不是這樣說…｣羅兆芬有些不服氣的開口，想了一秒，又洩了氣的垂
下肩膀。｢對啦，對啦，我就是應該什麼都不想就說好，這樣對大家都好。｣
｢對啊，我也覺得。｣林郁燕眨了眨眼，難得正經世故的語氣。｢我是說，他很好啊，
他是最輕鬆，最正確，最好的選擇。雖然說，某個角度來說，沒有哪一種選擇是不困難的
。｣
｢嗯。｣連那個凡事嘻嘻笑笑，看起來玩世不恭的林郁燕都這樣說，或許是真的吧。
她安靜地應了聲，突然覺得腳步沉重。
｢這樣好了。我們來交換。｣
沉默持續了兩秒，就在那個路口前，林郁燕停下腳步，轉頭看著她，逆著燈光的眼看起
來有些神秘，卻很認真。｢你把你做自己的勇氣給我一點，然後我把我不做自己的勇氣給
你一些。｣
｢啊?｣總是搞不懂這傢伙在想什麼。羅兆芬又愣了一秒，眨了眨眼，沒好氣地笑了出
來。｢什麼東西?好啊，那要怎麼換?｣
還沒來的及反應，下一秒林郁燕就偎近自己，清淡的木質香氣竄過鼻尖，一抹柔軟的觸
感掠過她臉頰。
｢我喜歡你。｣耳邊她聽見那個總是帶著笑意的聲音此刻好認真的輕輕低喃，在吵雜的
大街上深重而清晰。
分不清下個瞬間是誰主動，只知道微熱的夏日夜晚，她的手臂搭上她的，直至她們之間
毫無空隙，燠熱的體溫如此清晰。
她輕輕把臉貼在林郁燕柔軟的臉頰上，輕聲開口。
｢所以，我們會在這裡說再見，我會走回去餐廳，然後你會過馬路，一直走過去對不對
?｣
｢嗯。｣林郁燕輕輕鬆開手，點點頭，瞅著她，眼裡泛著柔軟的水光，欲言又止了半晌
，最後對她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對她揮了揮手。
｢我的勇氣給你，所以，你要過的，很幸福喔。｣
｢你也是。｣她也揮了揮手。｢謝謝你的五分鐘。｣
謝謝你讓我當了五分鐘的自己。
｢林郁燕!｣她目送著，在那道熟悉的身影踏到斑馬線之前最後一次喊那總令人心情複
雜的三個字。
那人慢半拍的轉身，在擁擠的人潮中定住，那單純直接的目光讓世界都要靜止。
然後對著那雙寫滿詫異的大眼睛，她又細細看了一次那張好看的，總是清朗乾淨，掛著
笑容的臉。｢你知道你就是我猶豫的理由對不對。｣
｢現在知道了。｣是她最掛念的，燦爛無雜質的笑。隔著人群，林郁燕誇張的口型滑稽
的好可愛。｢謝 謝 你。｣
然後她看著林郁燕轉身，在開始閃爍起來的小綠人前往路的另一頭跑了起來，敏捷又輕
快。
｢再見。｣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過客。
她小小聲的這麼說，跟著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踏著瀟灑的步伐，在夜風中輕快的走了回
去。
回去的路上她隨手揩掉眼角淚光，手背上的一點點濕意轉眼消散。
推開餐廳的玻璃門，羅兆芬突然想起這條路根本不是林郁燕回家會走的路，一點都不順
。還有她好像在前幾天隨口跟林郁燕提過今天的飯局。
什麼嘛，這傢伙，搞什麼純情。她不顧男友疑惑的眼光，忍不住笑了出來。
然後她坐了下來，眨了眨眼，清清喉嚨。
雖然我自私又膽小，而你也並非總是勇敢，但無論接下來會遇到誰，發生什麼事，我們
都要幸福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