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紅光（二）
“滴答，滴答，滴答...”
牆上的時鐘規律的走著，不論這世界發生了多麼荒謬的變化，
時間總是依然故我的前進，不會為任何人停下或加快腳步，
坐在我床邊的看護，睡的都快從椅子上摔下去了，
我站起身扶住她，她竟一點感覺也沒有，和時鐘一樣故我的睡著。
午夜，醫院的長廊特別陰森，毫無生氣，
這裡是離陰間最近的人間，是人力和天命對抗的戰場。
我從護士那裡打聽到了“我”住的病房，
於是趁著沒人，躡手躡腳地摸進了那間病房。
這是一間不亞於我現在所住的高級病房，
病房的廁所比我原來的房間還大，整間病房比我所住的地方還大，
病房裡還有一台超大螢幕的液晶電視，我記得喜歡看電影的妹妹，
每次經過家電行都會站在玻璃櫥窗前，癡癡地看著那些昂貴的電視，
和我說以後賺了錢一定要買一台大電視，
而現在我才知道，那個遙不可及的夢，原來可以這麼輕易地完成。
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我”，
樸素平凡的黑髮，勉強算是清秀的面容，
結著厚繭的雙手，還有全身散發著的那股窮酸氣，
和這間豪華的病房格格不入。
我拉了椅子坐到自己的床邊，第一次能夠這樣看著自己，
我才發現，自己連沉沉睡去時都緊皺著眉頭，
於是我用現在這雙白皙漂亮的手，
輕輕撫上“我”歷經風霜的面容，想揉開我糾結的眉心。
這幾天我常在想，上天這樣的安排難道是為了悲慘了二十七年的我，
體驗一下有錢人的生活嗎？難道我以後就要用喬玨的身份繼續活著？
念及至此，我突然想起了喬晹。
喬晹平時很忙，但每天一定會至少抽出一個小時坐在我的床邊，
問我身體怎麼樣，今天做了些什麼。
我不得不說，對從小身為長女，很早就負擔著家裡主要經濟來源的我而言，
喬晹的關懷和疼愛有種絕對的魔力，因為不曾擁有，所以顯得特別稀罕。
“喀拉”
倏地，我聽到門轉開的聲音，情急中立刻躲進了床底下，
心中忖度著半夜三更，會是誰來探望我？
我想了千百種可能，或許是同事心血來潮，或許老闆良心發現，
卻沒想到是喬晹。
整個房間只有一個小檯燈的微光，我悄悄探頭偷看著喬晹，
她今天穿了一襲米色的長風衣，俐落的剪裁突顯著她的幹練，
一頭深棕色的長髮披散，因為躲在床底，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容，
看的最清楚的，是她腳上那雙，紅色高跟鞋。
喬晹將包包放在一邊，坐在了方才我坐的椅子上，
先給她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兩口後才輕聲道：
「妳好，我今天又來了，不知道有沒有打擾到妳休息，
也不知道妳會不會一點也不想見到我，畢竟我是撞傷妳那女孩的姐姐。
醫生說，妳已經逐漸脫離危險期了，受損的臟器都已經能夠正常運作，
但由於你腦部的重創遺留下的血塊，導致妳到現在都無法恢復意識。
我真的覺得很愧疚，因為那個不懂事的孩子，已經能活蹦亂跳，
現在還不知道跑哪兒去了，而妳這樣辛苦的人，卻仍無法清醒。」
原本還琢磨著，喬晹來這裡做什麼，但當喬晹開了口，
我才發現，原來她不是第一天來，
原來她每天到我的病房之外，還會來“我”的病房…
「我每天都在跟妳道歉，但我也知道，無論道歉多少次，都無法改變現在的事實。
從小我就告訴小玨，不能仗著家裡的權勢或是金錢，去做出不公正，不正當的事，
犯錯了就要學著自己承擔，但這一次，我卻打破了自己一再強調的原則。
妳也有個妹妹，是不是能理解我的自私呢？
酒後駕車，還把人撞成了植物人，若是真的讓19歲的她承擔，會是怎麼樣的後果？
其實我知道我應該讓她承擔，但情感上我卻做不到，
所以我仍是靠著關係和金錢，壓下了整件事。
我知道什麼樣的補償對妳來說，可能都不夠，
但我會盡我的全力去做任何我能夠做到的。
我不奢求妳的原諒，要和妳說什麼小玨其實很善良，這種話我也說不出口。
所以，我能說的，還是只有對不起。」
我坐在床底下，身體不停地顫抖，拼命克制地不發出一點聲音，心中五味雜陳。
一邊是昂揚的憤慨，明明每個人都知道該為自己所做的事負責，
但為什麼有些人就是生而有選擇負責與否的權利，而有些人卻只能生而被選擇？
一邊則是深淵般的內疚，內疚著喬晹的愧疚，
即使喬玨酒後駕駛，但若不是我自己想找死，她也不會撞上我。
整件事說起來，大部分的責任都在我身上，
喬晹如此愧疚，而真正的肇事者卻得到了一個新的身份，
像是重獲新生一般，鳩佔鵲巢，而那鵲，還不知魂在何處。
「醫生說妳應該是能恢復意識的，不過妳卻一點正常該有的反應都沒有。
講了希望妳不要不開心，其實我想過，或許，妳本來就有尋死的念頭。
在那樣偏僻的道路上，那麼晚的時間，妳怎麼會出現在馬路中央？
但不論原因是什麼，都是小玨對不起妳，
也是我的錯，沒有管好她，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心理狀況。
這個世界很黑暗，生活也很辛苦，
但生活裡總有一些美好，會像一道微光，溫暖熾熱卻不灼人，
它能夠點亮世界的黑暗，撫平生活的艱辛。
黑暗和光明總是並存，陰影的背後一定有亮光，
只要不放棄生命，再艱難的路途都會有轉機。
所以，希望妳願意睜開眼睛，重新看看這個世界，再給自己和這個世界一次機會。」
喬晹這席話說的我羞愧的無地自容，
我以為喬晹根本不會希望‘我’能清醒，
因為如果我清醒了，又不願意接受她的條件，
她費力壓下的消息，就有可能重新浮上檯面。
我用小人的心態，忖度著喬晹的善良，
而這樣的我，現在更心安理得的，接受著她所有的寵愛。
我忍不住吸了下鼻子，但在這樣靜謐的房間裡卻格外清晰。
「誰？」
喬晹聞聲掀開了床單，盯著縮在床底下，哭紅雙眼的我：「小玨？」
「嗯...」
我頓時有點尷尬，進退兩難，
喬晹的目光裏帶了一些疑惑和責難，
不過還是很快伸出了一隻手，將我從床底下拉出來。
我從床底下鑽出來，站了起來，
喬晹則從包裏拿出面紙，面紙上有她包裡的氣味，帶著一點淡淡的檸檬清香，
她一邊替我拭去淚水，一邊道：「怎麼跑來這裡？」
「想來，看看...她...」我低下頭，沒有看喬晹，她卻用力在我腰間擰了一下。
「啊..」
意料之外的疼痛讓我不小心出了聲，
喬晹卻沒停手，反而重重地往我肩上捶了兩下，
並用另一隻手扣住我的下巴，抬起我低下的頭，
我想躲避她的目光，她卻用力扳正了我的臉，
逼我直視她，伸手指著病床上的“我”，狠狠地瞪著我道：
「妳現在知道錯，知道擔心，之前幹嘛去了？
那傢伙就那麼重要嗎？重要到讓妳不顧自己的生命，不顧別人的生命？
妳看看妳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喬晹好看的眉眼間透露著憤怒，口吻更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冷酷的語調則讓整間病房比原先更冰冷，
我咬了咬嘴唇，直直地面對病床上的自己跪了下去，有些哽咽地重複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無盡的愧疚感像是黑夜籠罩著我，我的情緒隨著一聲聲道歉越來越激動，
因為我清楚地知道，才短短幾天，
我卻貪戀上了這個身份，或者是說貪戀上了喬晹的溫暖，
我痛恨著這樣卑鄙的自己，卻又無能為力，
於是開始用力地對著自己磕頭，
伴隨著一聲聲道歉，一下下狠狠地把頭往地板上撞。
「妳在幹嘛！我只是讓妳道歉，又不是讓你找死！
答應我，好好活著，沒有人值得妳不愛惜自己，嗯？」
身後突然有一雙臂膀將我環抱，喬晹的聲音裡略帶了鼻音，
我知道她也哭了，我轉過身，同樣緊緊抱住她，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霸佔了妳妹妹的身軀，
還讓妳錯愛著這樣罪大惡極的人，我也想把妳最寶貝的妹妹還給妳，
但我走不了，也不捨得走了。
那，就讓我代替她，陪伴妳好嗎？
我們擁抱著彼此，
妳因為她對著我的身軀道歉，
而我佔領著她的身體，用靈魂對著妳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