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後來，我逃也似地離開，那個，我曾視為第二個家的屋子。
我早就想過，我們會像兩條交線一樣，在短短的相聚後漸行漸遠，直到終於分別。
卻沒想過，選擇離開的人竟然是我。
當妳無情地對我說，妳不愛我的時候，我都還以為我足夠堅強，
而我以為的，只是我以為。
最後，妳還是用簡單幾句話擊潰我所有的防備。
於是我逃跑了，撐不下去了。
離家這回事對我而言並不陌生。
才不過三年前，我也同樣是那樣頭也不回的離開。
只是這一次，我連妳也失去了。
在人來人往的街頭，我像斷了線的木偶，漫無目的晃來晃去，
我知道我得找一個容身之處，否則只能露宿街頭，
可我不曉得，除了妳，我還能依賴誰。
翻著手機通訊錄，上上下下看了好幾回，應該焦急的、心裡卻莫名平靜。
我只是在想，也許妳說的對。
我始終不夠成熟，總像個孩子一樣把妳當成浮木。
而現在沒有妳了，我只能在現實的洪流中獨自求生，載沉載浮。
不加思索地鍵入幾個數字，那是媽媽的手機號碼，
不管多久沒用上了，我仍是記得清清楚楚；
可我輸入好了之後，卻怎麼樣也按不下那綠色的話筒按鈕。
只是死死盯著閒置的螢幕，看著它漸漸變得灰暗，直到完全失去光芒。
螢幕再次亮起的時候，我本來還懷著一絲渺茫的希望、期待那是妳的來電，
儘管並不意外，看見聯絡人名稱顯示的是『語悠』兩個字時，還是有些失落。
接通電話，她活力充沛的問候聲在耳邊響起。
「妳怎麼都不回我簡訊啊？我的卡片妳看了嗎？」
「還沒……」
「吼、我寫很久耶！壽星突然先溜回家就已經很沒品了，妳還……」
語悠一如往常的叨叨絮絮，我只是隨口應了幾聲，沒什麼力氣用心回應。
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我的異常。
「……嘿，妳怎麼了啊？感覺有點怪怪的？」
我沒有回答。千頭萬緒，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她似乎沒意識到我是刻意沉默，只是繼續問：「妳有聽到嗎？喂？林忻忻？我──」
「有聽到啦。」我無奈地打斷她，嘆了口氣，「我沒事啦。」
「少來了，妳到底怎麼了啦？有事就說啊，妳這樣我很擔心欸……」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好累了。』
我以為我會這麼說，可從我嘴裡出來的話語卻是：「我無家可歸了。」
──都過三年了，我還是走不出依賴別人的戲碼啊。
聽見語悠說，『妳可以來我家住沒關係啊』的時候，
我這麼想。
我伸手碰了碰眼角、還好，我沒有哭。
至少這些日子以來，我也不是真的一點長進都沒有，是吧……
那個晚上，我們促膝長談，徹夜未眠。
我講了好多好多話，全都是關於妳和我之間的回憶。
從相識的那一天開始談起，開合的嘴像關不上的水龍頭般不受控。
也許是因為心裡頭那從沒人能傾訴的感受悶了太久，
我竟毫無障礙，全盤托出我心裡所想的一切，就這樣對著語悠出櫃了。
傷心太滿夜又太長，我緩緩地道出有甜有苦的過往。
而我這一刻才發現，那些大大小小的事，
在我腦海裡全都像發生在昨夜那般清晰。
與妳有關的所有，我全都牢牢記著。
原來我們經歷過這麼多。
我講的過程一直都是跳來跳去的，想到什麼就說，
時間越晚腦子越昏沉內容就越雜亂無章，可語悠只是靜靜聽著，沒有一絲不耐。
直到我終於無話可說，才發現時針竟然走到四了。
給了她有些歉疚的笑，「對不起，我講了這麼久妳會不會很睏啊？要睡了嗎？」
「我不睏啦。」她嘆了口氣，「妳呢、妳不累嗎？」
「我？我也還好。」
「忻忻……」她伸出手覆住我的。
「…嗯？」
我有些失神，忍不住想，她的手心好溫暖，和妳的不同、妳的手總是那樣冰涼。
她的眉頭緊皺著，「妳其實沒必要這麼堅強的。」她忽然這麼說。
她溫柔地輕撫我的手背，像某種無聲的安慰。
聽了她這句話，我先是愣了一下，才自嘲地笑了。
「妳開玩笑的吧，我從小到大還沒聽過有人用堅強來形容我耶……」
她的表情很認真，「我不是開玩笑。」
「……我一點也不堅強，我自己知道。」
「那妳為什麼想哭又一直忍著，不直接哭出來就好？」
我不解，「什麼？」
她看我的反應，先是愣了一下，似乎又思考了一番才問：「妳是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麼？」
「妳的眼眶從妳一開始講話就濕濕的，我一直以為妳快要哭了，可是都沒有。」
……我不知道。
聽了她的話，我閉起眼睛用力擠了擠，這才發現，她說的、是真的。
可是，怎麼辦，「欸…我好像哭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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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進來之後才發現，大大的房子裡居然只有語悠一個人在住。
問了之後才知道，語悠的父母在幾年前移民到國外，而她堅持留下，
為了小蘇──她從當時就一直交往到現在的男朋友。
我其實本來打算要住幾天就趕快去找附近的租屋，卻被她給挽留。
「小蘇一個月才來住幾天而已，我一直都一個人住好可憐，妳要租房子跟我租嘛。」
語悠拉著我手晃呀晃的樣子，讓我不自覺微笑。
「妳真的要租我房子，所有的費用都要算清楚，不可以因為我們是朋友就──」
「我知道啦，妳放心，從小到大我爸媽都告訴我絕對不能讓別人占便宜。」
「那就好了。」
我沒想到，我住進語悠家，這一住，居然又是幾年過去了。
她成了我生命中第二個不可或缺的人。
我後來看了她寫給我的生日卡片。
她寫，「我很少這麼說，但忻忻，我真的很希望我們能是一輩子的朋友。」
我曾經問過她，我明明不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交友廣泛的她，在那個無名流行的年代，
是那種網誌瀏覽人氣破十萬，每篇文章留言都二位數的人，
她怎麼會那麼沒道理地，想和我這個普通的女孩做姐妹淘？
「妳不要總是那麼沒自信好不好？」
她捏了捏我的臉頰，「妳真的沒有妳想像中的那麼差。」
「不然呢？」
「講內在，妳雖然成績沒有超好、個性也不是很外向，
可是只要和妳好好聊過之後就會發現，妳腦子總裝著很特別的思維。
論外表，妳也沒有很平凡啊，去年舞會之後超多學長來問我可不可以牽線耶。
我也是那天才發現，妳只是沒有打得很花俏，而不是沒長相。」
我看著表情浮誇的她，無奈地笑了。「我有妳說的那麼好嗎？」
「妳哦！要是有自信一點，早就有數不完的人追妳了好不好？超多人喜歡妳這型的。」
──如果妳見過陳念薇就會知道，在她身邊的人怎麼可能多有自信呢。
我這麼想，我沒說。
我只是問：「我是哪一型啊？」
語悠思考了一下，然後說：「笑裡總帶著距離感的憂鬱少女。」
「什麼啦。」
我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雖然好一陣子以後，她常喜孜孜地對我說，她早看出我的潛力什麼的。
考量經濟狀況、也和語悠討論之後，我休學了。
我還記得，那時候，她聽完我的想法然後她點點頭說，
『我也覺得，妳既然沒辦法負擔，又沒有很想唸書，就去工作比較實際』，
我恍神了一下，無法克制地想到，如果是妳，妳肯定會一臉無所謂地說，
「妳缺錢不會跟我拿喔？乾脆也不要打工了，不要浪費唸書的時間。」
我總會想起妳，就算我們已經分開好久好久了。
想念是種可怕的習慣。
我曾聽人說過，只要花二十一天不間段，就能養成一個新的習慣。
那麼，我花了三年養成愛妳的習慣，又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戒掉？
明明理智曉得，導致我們決裂的對話應該是不堪到讓我無法承受，我才會逃。
『我不愛妳。』
這是語悠所知道的，關於絕裂的那一天，妳我之間的最後一句話。
可這竟也成了後來，我腦中僅存的記憶。
在那句話之後，從妳嘴裡吐出的，那些尖銳而充滿攻擊性的羞辱話語，
最初讓我疼得像要窒息、讓我無法再待在原地聽妳多說一句，
可沒想到多年下來，我竟也忘得差不多了。
原來，那些不願意記得也不敢去憶起的，久了，竟然會真的淡到像不曾發生。
選擇性遺忘。
後來的我，每一次憶起妳，都還是懷念的。
忘掉了傷害，妳在我的腦海裡，就只留下美好。
如果妳知道我是這麼想的，會不會對我勾起記憶裡那抹熟悉的笑，嘲笑我的傻？
我其實不傻。
我也沒那麼痴情，逃離妳之後，我沒打算被羞辱了還默默守護。
我也很想忘記妳，而我沒有勇氣和語悠提起這件事。
我之所以用她的名字辦手機、之所以跟公司要求調職到她家附近的店，
之所以毅然決然放棄十幾年來讀書的生活而換來的大學生身份，
都有個背後的原因──我想躲起來，躲到妳找不到的地方。
我其實不認為妳有主動來找我的可能、其實不是害怕妳來找我，
我只是怕，那無止盡的等待──
如果我不躲起來，我會日日夜夜活在等待妳的煎熬裡，怎麼樣也走不出來。
而妳不會來找我的、我知道，妳不會的。
我躲到一個妳找不著的地方，卻躲不掉，深深鑲進心裡的那一份情感。
甚至，想要利用別人的溫暖來覆蓋妳留下的回憶，也做不到。
我被語悠半強迫地開了一個網誌，隨意抒發我的心情點滴。
靠著網路的匿名性，我在名片檔的關於我直白地寫著女同志三個字，
儘管沒有任何圖像，還是有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圈內人跑來留言，慢慢變得熟稔。
有幾個人甚至約我私下見面，在語悠的陪同之下，我們會一起赴約。
讓人意外的是，聊了一會後，大多數人都能猜出我就是在網路上和她們交談的人。
「妳講話給人的感覺跟網路上很像。」她們是這樣說的。
語悠說得沒錯，我的確沒有我想像的差。
和我見過面的人，有幾個人和我來往變得更密切，一陣子之後就告白了。
「這是因為妳本人的外表有加分效果。」
又一個網友跟我告白之後，語悠幫我做了個讓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的註解。
我應該高興、畢竟我似乎真的比我想像中的好，
可我真的只想交朋友而已，不想再被喜歡了，在那一次失敗的經驗之後。
失敗的經驗、關於那位，我不知道是否該稱為第一個女朋友的姐姐。
是一個打扮看起來有些孩子氣，聲線和個性卻成熟得很反差的人。
那時候的我，很肯定自己的確被她給吸引了，
於是在她提出交往的要求時，毫不猶豫地接受。
直到我們交往之後第八天，約會的時候──那也才剛過一週而已。
她看著我，目光灼熱。當她的臉緩緩地向我靠近時，我馬上明白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
而我本來並不打算反抗的、這本來就是應該的，我知道。
可直到我閉上眼、等待唇上即將到來的溫度時，腦中竟浮現妳的面容。
下一秒，我的身體比我的理智還更快有反應，
下意識地撇過頭，迴避了她的觸碰，她只親到我的臉頰。
我不敢看對方失望的表情、「對不起，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我知道，妳還喜歡妳網誌寫的那個人。」
她順了順我的頭髮，溫柔地說。
然後我就提了分手，雖然很對不起她，可我也知道，這樣下去只會越虧欠越多。
「幹嘛為那種人守身如玉啊。」語悠聽完我的敘述之後不屑地哼了聲。
在我聽到『那種人』三個字的時候，心裡還是有股不舒坦的感覺，
可我知道語悠只是為我打抱不平，也就罷了。
我笑：「我沒有好不好。我只是覺得，想著別人、然後跟她接吻……這樣對她不公平。」
「妳這笨蛋。」語悠說。
她看著我，微蹙的眉顯現她的無可奈何，然後忽然伸手，一把抱住我。
我還愣愣地想，我看起來有那麼需要安慰嗎，就聽見語悠說：「果然還是沒有感覺。」
「……什麼啊？」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喜歡女生，就跟妳在一起好了，妳這小可憐蟲。」
用拳頭輕輕擊了一下她的背，哭笑不得：「白痴哦、等等害我被小蘇宰了。」
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都是。
語悠不只一次說過，要是她是男生的話，她就會喜歡我了。
「為什麼不是說如果我是男生妳就會喜歡我？」我還這麼問了。
「因為我沒辦法想像我喜歡上憂鬱男，太恐怖了。」她說，然後我們都笑了。
喜不喜歡一個人，從來就不能勉強。
所以我從不怪妳不愛我，我知道，那從來就不是妳的錯。
所以我也從不怪我自己，就算過了好多年，都還是沒能完全放下妳。
放不下卻也不能怎麼樣，飯還是得吃，錢還是得賺，日子還是得過。
韶光荏苒，我的生活一直都平凡無奇，直到2012年的3月18號，我接到一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