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白色印象
之四
習慣在每日中午時段到音樂教室借鋼琴，不彈古典彈流行樂，不是擅長，也彈得讓
人火冒三丈，但還是彈；沒有理由非要彈古典不可。
午餐時間，全校進入社交全盛時段，女同學們三四人併桌聊天，討論今天餐廳的餐
點如何，或是自己帶來的便當菜色，又或是附近某家便當店的外送員長得多帥；最多還
是討論和心儀的隔壁班同學進展如何。
若是沒朋友，大可自己買了福利社的麵包窩到走廊任一處角落都好，自在地吃飯。
而且擁有華麗廁所的學校，在各處中廊不可能不擺上兩三組下午茶桌，除非有太多青春
少男少女不想待在教室裡吹冷氣，不然多半孤獨的人總能找到一席屬於自己的異空間。
假設有朋友，卻又不想一起吃，就會像我一樣逃開青春的烏托邦，總覺和青春格格不入，
不想聽朋友說有多少男人追求她，太無聊。
「嗨，鋼牙妹。」我想是一個沒禮貌的人，但抬頭卻看見一頭豬；我想我也蠻沒有
禮貌的。怎麼感覺一百個男人都是這樣。
「所以你是吳士昀。」沒見過他，想定是昨天雅涵告訴我的那位今天會來拜訪的學
長，他會來參加社團。
我對吳士昀的第一印象並不好，完全不討喜那種類型，整個人的氣息是我不會主動
接觸的。他問晚上去逛街好嗎，但今天是要複診的日子，所以我合理拒絕。他又說要順
道載我去，一想到不用等公車，就情緒軟化，假裝忘記他剛剛才嘲笑我的牙套，自然而
然搭上便車。後來每個禮拜複診那天，他都主動說要載我，有時看完醫生，還會四處去
逛逛，或是回他家休息。他家是高級大廈附有停車場那種，老家不在這，父母為了他要
租屋乾脆買下來，整層樓金碧輝煌，屋內乾淨得不像獨居男性的住處。不是說我真的看
過多少男人的房間，單純只是一種男性不愛整理的刻板印象存在。
三房兩廳，但客廳餐廳打通成一片寬闊，放一組茶色柔軟的沙發床，躺著看電視舒
適又剛好。一間房是父母的，一間則是他的，還有一間做成琴房，和室拉門，左邊裝飾
架上擺了一組小提琴。但我看不出價值，畢竟不是專業。正中央放了一架平台鋼琴，迷
人至極。第一次踏進琴房時，驚呼尖叫，完全遺忘現在是孤難寡女共處一室，危機感全
無，只求讓我彈個過癮。他說好，我飛奔書包拿出每天都會帶在身上的琴譜。其實第一
首就算沒有譜也無所謂，只要能讓手指觸碰到琴鍵，我總要先彈那首已背得滾瓜爛熟的
曲子。不華麗，不秀技巧，卻聽一次就愛上。照樣不是古典，但也稱不上流行。加古隆
的 Waltz In The Evening Glow。
讓人願意死心塌地改想未來藍圖，一把將快完成的作品捏爛，重新再來。把過去的
自己用力踩得兮巴爛，如影般閉上眼假裝不曾存在。彈奏第二段時，他隨手拔出放置架
上的小提琴，切入合奏時機點分秒不差，我激動要落淚但不敢停下彈奏的雙手，怕一放
手轉眼就不見知音。從此我熱烈附和他，不再冷漠輕蔑看他。因為一把小提琴，轉眼間
，無論如何都不想再見到的人，變成時時刻刻都想再見到的人。他也彈一手好琴，成功
俘虜我成為他的支持者、他的粉絲，距離感降至零。
「和我在一起好嗎？」講電話，冷不防被告白。但我不知道如何待你。只喜歡彈琴
的你。怕有朝一日你會傷心。
「你知道這不是你該來的。」有話說不出口，失落塞住呼吸道，幾乎窒息。告訴你
別來，其實是知道那不是我該去的地方。但掛電話前，還是約了見面。
之五
「今天可以先回家休息一下嗎？太陽好大不適合出門。」他騎得飛快，沒有猶豫。
「都好。」我知道逃不掉。原本也沒有打算要逃。一路上我都在想，是不是不該赴
約，這樣就沒必要再有仔細端看自己模樣的機會。但其實已經在路上了，想再多如果也
沒用。身上穿著高中學生的白衣黑裙制服，卻不知道要以什麼做猶豫的根源。
「要和我一起睡嗎？」一回到家，他慢條斯理走回房間，或許是躺在床上大喊。詭
異且焦躁不安。沈默。
「做愛好嗎？」我靠近床緣，單槍直入地問。
「什麼！妳說什麼？」他嚇得直坐起來，瞪大眼睛看著我，渴求一個答案。
「我說，和我做愛好嗎？」我想確實嚇到他了，但他很快不再裝作驚訝。
「等我，我去樓下買保險套。」他說。
已經完全猜想得到無論如何總要有這麼一天，否則再也撐不下去他慾望高漲的宇宙。
想哪時候做都差不多，擇日不如撞日。成功了，也許我就可以正式改變規劃，不再執著
自我，不再尋求犯罪，也不用再苦苦相逼，逼她去永遠都不適合回頭安撫我的時間點。
等他回來，我已經安份守己地躺在床上，揉進棉被堆裡。和男人做愛其實跟想像差
不多，與成人片雷同。但完全不適合成人片裡所有的詮釋，好像那都只是為了刺激視覺
而做出的動作，現實中似乎不那麼一回事，但卻讓所有看過成人片的男人都被灌輸了某
種概念；對於做愛這一代表勇猛男人的真諦深信不疑：越高難度，越舒服，越值得肯定
。他索求無盡，我努力配合，像公司老闆與職員單一方毫無疑慮付出所有。直到他癱軟
在床上。「謝謝妳。」沒有問我感受，醒來後第一句話如此。我沈默不語。仔細思考到
底有沒有機會離開幻想烏托邦，但和原先想的不一樣，類似計畫失敗。
「你覺得我是誰？」想知道他的看法。
「可惡，妳不要哭好不好，我不會虧待妳，給我一點時間，我知道我要的是妳。」
事實上當時我到底有沒有哭已經不可考，因為我也不記得，沒有第三人證。但他完全誤
會了，沒有要他說這些，單純只是想知道他怎麼看我。我說我沒哭，要他別緊張，他只
是負氣，或是氣自己想不出怎麼綁架我。
「我會一直將妳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位置。」他向我再三保證。我們躺在琴房的地板
上，靠著頭。「我其實知道會結束。」我一直知道今天過後情感即將停斷，無論是演不
下去，或是真的壽終正寢。然後我真的哭了，嚎啕大哭且停不下來，像個赤裸的孩子被
自己看穿，充滿羞恥。
「我是真的在乎你。但這不是我要的，還給她吧。」我接著說。換他無語流淚。他
明白我說的她不只是小靖，確實還有另一個她，是他不願意直接告訴我的。但我知道，
其實雅涵曾經告訴過我；我都知道，卻要將他也拉入寂寞自責深淵。誰都不配擁有兩全
其美，我使我們都痛苦不已。分辨不出那愛的成分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