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牽著她的手，是因為她喊冷。
「妳摸，我的手很熱，羨慕吧！」
我得意的伸出手來，在她面前晃來晃去。
「我摸摸看。」
她有點生疏地摸著我的手指頭，
我反手一握，將她的小手包覆住，說：
「這樣比較暖啦！笨蛋。」
我可以感覺到，我跟她的臉，
已經代表了熱度。就這樣，我們第一次牽手了，
嚴格上可以說是我握著她的手。
那年我十七歲，她也十七歲。
牽手的隔天，我們開始了自以為幸福的陪伴。
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鐘聲響，
我的肩膀和她的會隔著三十公分的距離，
一起步行至車棚牽腳踏車，也不騎，
兩個人就用手牽著腳踏車，
慢慢地走回她家。送她回家之後，
我再自己騎回去需要半小時車程的家。
漫無目的地聊天、聊地、聊八卦，我和她喜歡東西南北亂聊一通，不管聊什麼，
只要和自己聊天的那個人頻率相同，
胸中就會泌出甜甜暖暖的悸動。
記得有一次，我看著一排排瞬間亮起的路燈深深吸了一口氣，
想汲取燈光的味道，她跟著吸了口氣，
問道：「我們的事，是不是不要給別人知道比較好？」
我愣了一下，路燈的味道似乎有點澀，
又有點鹹。「為什麼不說話？」
腳踏車鍊轉了三分鐘後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
「難道妳想讓大家都知道？知道我們之間……」
我讓亮白色的味道附著二氧化碳呼出去，
打斷她的話：
「我們之間是好朋友阿！在大家面前，我們當然就是好朋友，不是嗎？」
她低著頭，好像是默許了，
我也緩緩低下頭，
默哀。
隨著秒數滴答滴答地掉落，
寫在黑板上的「距離學測的日子」逼得我們越來越緊，
在班上大家一見面就是互道：
「你今天複習了幾次？」
壓力大到班上的人連吃中飯都要左手拿書，右手拿筷子。
因為不喜歡把自己逼太緊，
我總是給自己比別人多好幾倍的時間去放鬆和玩樂，
她也被我影響，沒有時時刻刻拿著書本嚼，
反而是小說漫畫輪流看，
直到模擬考成績出來，
她的成績是班上倒數前幾名，
可是我卻是班上前五名，她看著成績單，
嘴角就像吊著兩斤豬肉，沉甸甸地往下垂。
「別悶了，模擬考很不準的，下次再努力，
或許妳是班上最猛的黑馬。」
我果然不太會安慰人，她聽了之後，
嘴角的豬肉又多吊了兩斤。
「我們不要再一起出去玩了。」
放學的時候，她給予的不是帶有詢問語氣的疑問句，
更不給我解釋、商量的餘地。
約束自己不能去找她聊天談心、
不能打亂她的複習課表、
不能牽腳踏車閒聊和不能跟她約會，
生活少了這些例行公事，
每日行程就像打散的蛋黃如此不順眼、圓滿飽實，
亂了章法比熱鍋上的螞蟻還要著急、不知所措。
不曉得現在要做什麼事，因為沒有人在旁邊提醒我；
不明白現在是吃早餐還是午餐，因為沒人跟我一起吃；
不清楚現在上什麼課，因為沒人告訴我要拿什麼課本；
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因為沒人陪我一起倒數紀念日。
還是要叼著微笑接受突如其來變化，
就算感情如同冬天的支氣管如此敏感，
些許的溫度升降都會感受、反應。
太陽照在我身怎麼變得雪白令我寒顫，
方寸墨池的文藝水沒全凍，
但也只寫得出夕陽西下，
還有個斷腸人在天涯。
閉起乾澀的眼往回看那段日子，
右手熟練地打開抽屜，
默背著左邊最底層有個資料夾，
放滿我和她細緻的感情。
抽出墊在最下面的學測成績單，
睜開眼黏著分數，半顆心還黏在那天。
高三的學生們對成績單發送日是既期待又害怕，
一張張薄薄的紙，
決定了是否要拼下一戰－指考。
我高興地拿著成績單跑去找她，
說：「妳看妳看，我一定可以上那間大學了！我打算用推甄進去。」
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無奈和苦悶，
將我的喜悅全部打落成一地。
她在啜泣，我偷瞄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成績單，
心被揪得好緊，
我竟然還在她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我的成績。
默默地走回去位子上坐著，
眼淚將高亢的喜悅淹沒，
她的喜怒哀樂是我的空氣，引我舒暢，
令我窒息。
拖著沉甸甸腳步走出教室，
抬頭仰望快令我睜不開眼的湛藍，
空氣蒸烤我的皮膚，水分逐漸離開體內。
而窗外的蟬鳴催醒沉睡的鳳凰花，
也提醒著我，
是時候規劃未來學業的道路了，
還有，我和她的。
我和她的關係從來沒有公開過，
這是我想為她做的事，也是對她的保護。
我和她，是不會被世俗所承認、肯定的，
正因為離經叛道，天生的反骨讓我對我的感情有殉教式的狂熱和信仰，可以像個拋頭顱、灑熱血的虔誠之徒。
畢業典禮前一天晚上，
我們跑去學校附近的堤防上坐著，
十指交扣，希望時間就停留在這一瞬間，
黑夜幫我們做了最好的掩護，讓
我們可以不顧旁人的眼光，
將對方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天上的星星曖昧地閃著，
夏天的夜風輕輕地走過我和她身旁，
深怕打擾了此刻的幸福時光。
「妳有想過我們未來要怎麼辦嗎？畢業之後。」她說，
緊握的手微微鬆開。
放開她的手，
我站起來看著被月光照得亮晃晃不斷閃爍的河，說：
「我們可以像這條河綿延不絕，一直不斷地走下去。」
她也跟著我站起來，看著我的側臉說：
「妳知道，很難的。」
我故作輕鬆地聳聳有鐵塊吸住的肩，
面向她，雙手無意識地緊握，說：
「因為妳怕？因為妳想當大家眼中的正常人？還是妳不相信我對妳付出的一切？」
我的語氣輕輕淡淡，
卻很深地嵌入她的心中。
「我，不想讓我的父母傷心。」
她說，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成一串珍珠。
「這真是我們都無法跨越的障礙，永遠的家人，血濃於水。」
我不禁啞然失笑，笑著她用淚水串成無可避免的自私。偶像劇都說：
「笑笑的，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但，這實在是我怎麼樣咧嘴大笑都無法越過的難關。
夜幕低垂，她哭著，我笑著，
心中漾起的是同一股無奈、悽楚。
畢業紀念冊被我丟在房間角落，
蒙上一層厚厚的灰。畢業典禮那天，我的心上，
也蒙上一層厚厚的灰。
沉悶的大禮堂溽濕胸上的紅花和挺立的衣領。
畢業典禮，經過一堆繁複的程序、長官致詞和同學們互擁相泣的場面後，
終於結束了。
大家回到教室收拾書包，有的要回家過暑假，有的要去圖書館唸書，
有的直接坐在椅子上讀起書來，
我是準備過暑假的那群，而她，
坐在椅子上唸起書來了。
經過昨天的折騰，她的眼睛腫腫的，
我也知道，她在我身上投注的感情不會比我少，
但是，為什麼她就是能那麼狠心地說出那些讓我死心的話。
轉過身，背對著她，卻像在擁抱著她，
不想走出教室，不想離開有她氣味的空間。靜靜地看著同學離開，
我不動，或許潛意識裡想讓她知道，
我對她的眷戀還很深。
什麼時候開始，我和她之間的氛圍存在著微微的苦澀，
是不是感情越深，反作用力就越大呢？
如果能牽著手一起走下去，
我願意幫她承受她無法面對的輕視和抨擊，
但我連證明這點的機會都沒有。
回頭再看她一眼，她的眼正好對上我的，
幾公尺的距離卻像河漢阻隔迢迢牽牛與織女，
存在著深深的依戀，
趕緊別過頭匆促收拾不小心灑落一地的感情，
我揹起裝滿課本和碎片的書包回家，
沒有掉淚。
一張有著小花圖案的可愛紙條，
現在被我藏在皮夾裡頭，薄薄、順順、香香的，
那是畢業典禮那天出現在我鉛筆盒裡的，
她的心。
回到家後開始整理書包裡面的書，
哪些可以留著，哪些要拿去回收，
我一一分類歸納，每本都會翻開檢查是否有她刻下的痕跡。
拍拍手將灰塵清落，
伸伸懶腰、大吐胸中鬱氣慶祝把書分類完畢，
依傍我、拖累我三年的書包就被我當成「棄捐篋笥中」的合歡扇晾在一旁沒去動過，
直到我上了大學，
把以前放在高中書包的鉛筆盒拿出來塞在新書包裡。
上大學的第一堂課，
決定要當個認真向上的學生，
看著老師發的講義，趕緊拿出鉛筆盒打開，
準備要來做筆記。
一打開，一張對摺的紙條映入眼簾，
疑惑在腦中盤旋，有點遲疑地翻開紙條，
不小心，她的感情洩了出來，一桌子的。
隨著看的時間愈久，鼻頭愈酸，
眼睛也被深藏心中的回憶模糊，
看不清字了。
深呼吸一口氣，將紙條摺好放回去鉛筆盒，那堂課，
我做不成認真向上的乖學生，
腦中全是有著她筆跡的字字句句，
心中全是那張紙條帶給我的衝擊。
我直視著黑板，臉上泛起微微上揚的弧度，跟以前一樣，笑著她的自私，
獨留一紙離悲予我。
黑板上，老師刻了一堆白色痕跡，
全是她寫在紙條上的最後一行字。
「原諒我的自私，妳永遠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也是最後一個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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