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游語紅
「我覺得我們，真的很有緣欸。」
那時候，江茗這樣對她說，笑得瞇瞇的和她揮手。
她還記得，她和江茗在剛開學沒幾個禮拜時就認識了。
從她們老師辦公室第一次見面後，在打鐘前的幾分鐘，江茗都會來等游語紅，然後陪
著她一起走回去。第一天，她還不曉得江茗是特地來等她的。但當第二天她又看見江茗的
那一秒，她就知道了。所以，江茗來了以後，她也只是靜靜地發著呆，等時間一到，不得
不站在低頭的女孩面前，怯怯地出聲。
「…江茗。」
「…嗯？」
「我要回教室了。」
「好。」
就這樣，她們又並肩走回游語紅的教室，仍然是一路沉默的。令游語紅痛苦不已的沉
默、她很想隨便說句話打破這沉默，事實上她也的確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江茗；可話卻只是
那樣卡在喉間，她沒有勇氣去當那個主動開啟話題的人，這不是她會做的事情，她一向不
是這種人。
她記得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天，直到她終於忍受不了。
一樣的時間，她看見江茗又從走廊的那一端走來，而她卻和往常不同地，盯著那個距
離自己越來越近的女孩。
發現游語紅面對著自已的江茗露出驚訝的表情，儘管只是一下子，馬上被換成溫和的
笑，游語紅還是看見了，但卻沒有放在心上。游語紅只是看著那個，從見面的第一天始終
維持著令她厭煩的笑容的人，一開口就語氣不善：
「妳到底要幹嘛？」
「…妳問我嗎？」江茗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可在游語紅眼裡，卻只覺得她像是在裝傻，那模樣讓她更煩躁了。
「這裡除了妳跟我以外，難道還有別人嗎？妳裝什麼傻啊？」
「…我沒有…」
「所以呢？妳到底要幹嘛？每天都這樣過來找我有什麼目的？」
「我、我只是…」
游語紅安靜下來，她以為江茗會接著說下去。可她等到的只是鐘聲響起的聲音。
「妳沒有要說話了是不是？那我要回去了。」
她生氣地轉身去拿洗手台旁邊的拖把，另一手也不忘拿起這幾天以來都是江茗幫忙拿
的那份掃具，打算要一個人快步走回去了，經過江茗的身旁時卻聽到她細不可聞的聲音傳
進耳裡。
「小紅…妳很討厭我來陪妳嗎？」
游語紅聽見她對自己的稱呼，下意識想著，誰准妳叫得這麼親密？但她只是簡短地回
了句，「對，很討厭。」，然後趕路回自己的教室了。
如果她有回頭…她一定能看見江茗受傷的眼神，和眼角閃爍的淚光。然而，她只是直
直地往教室走，沒有再回頭看江茗一眼。游語紅到教室以後，把掃具丟進櫥櫃裡，太大力
的動作製造出異常響亮的撞擊聲。她這時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居然生氣成這樣，甚至
還幼稚地把氣出在無辜的掃把和畚斗上。她緊張起來，左右張望了一下。四周的同學雖然
還有幾個仍鬧哄哄的，但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忽然覺得全身無力，拖著身子回她的座位，
整個人攤在桌子上。
我在生氣什麼，我是怎麼了我？閉上眼，游語紅拍了拍沉重的腦袋，怎麼樣也拍不散
纏繞著的那股懊悔。她想不通。想不通自己的憤怒是出於什麼。想不通一向懦弱的自己怎
麼會有辦法對不熟的人幾乎無理的發脾氣。想不通為什麼對方明明怎麼看都是好意地在和
自己打交道但自己卻見到她越多次就發煩悶。
她覺得腦袋快要爆炸了，於是習慣性地將右手向後伸，拿起披在椅背上的外套，焦急
地將自己的頭整個罩住。別想了，快睡吧。她對自己說，然後慢慢意識模糊。
隔一天中午，不出游語紅所料的，江茗沒有來。
她以為自己該是鬆一口氣的。她一向討厭和人交際，討厭和人變得熟悉，所以她一直
以來總是特別討厭那種很外向，看起來溫暖，總是過份自動地和人搭話的人。這種人好像
總以為自己很和藹可親，以為大家都是她的好同學、好朋友，殊不知有些人根本不希望被
打擾卻還要撐起社交的笑容去回應。
江茗看起來恰好是她最討厭的那種類型。儘管那一天游語紅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哪條神
經出了問題而主動問了江茗的名字，但她在往後幾天連續看見江茗時心裡那股煩躁讓她以
為，自己不用再見到這個人，會是一種解脫。
然而此刻，一向是盯著手錶不疾不徐地等待鐘響前兩分鐘的游語紅，卻忍不住望著走
廊的轉角，看著每一個走進可見的視線中的人，然後一次次地希望落空。江茗沒有來。
直到鐘響，她才有種不知道是和誰認輸了的感覺，乖乖拿起拖把和掃具。明明昨天和
幾天以前也都是這樣一個人提著的，為什麼今天覺得兩個東西都拿有點沉重呢？呵呵。她
的眼神變得黯淡，步伐沉重而無力，嘴角倒是勾了起來，苦澀的笑。
這樣也好，我本來就不適合和誰走近，也不需要誰給我自以為是的陪伴。
她在心裡對自己說，閉上眼，想要陷入短暫的夢鄉好能停止思考。
可她卻清醒著直到午休結束的鐘響起。開學近一個月了，她第一次在午休的時候睡不
著。她站了起來，看了一下還關著燈只從窗戶透進夏天的陽光的教室，這一個月第一次看
見的景象。之前的她總是賴在外套裡直到日光燈全下才願意出來。她嘆了口氣，走到洗手
台用清水洗了把臉。眼睛好痠，她覺得累，但剛才就是沒辦法放鬆下來好好休息。
本來還想說等等上課趁著老師廢話的時候閉目養神一下，卻看見教室裡趴著的同學所
剩無幾，幾個幾個成群結隊的下樓梯了。
她忘記了，是體育課，在她心裡排名前幾名討人厭的課。
再討厭也沒有辦法。她跟體育股長可沒有打好交道，她跟誰都沒有，沒辦法像有些同
學一樣說翹課就翹課，還會有人幫忙cover，她還沒能力去想到翹課，光是不趕緊跟上最後
離開的同學，她恐怕是再想當乖學生也會因為不知道去哪裡集合而被迫翹課了。
無聊的體育課。沒有認真上課的老師，帶一帶同學作操，叫同學跑一圈操場，就讓大
家自由活動。也許在其他同學眼中是有趣和放鬆的自由活動，但對游語紅來說，根本是極
難耐的折磨。她走離同學聚集的地方，到操場的另一端，一屁股就坐在最外道上。她手伸
進口袋，拿出手機後才發現自己走得匆忙，竟忘記從書包裡拿耳機了。
諸事不順。她正想挑戰自己，看能否在夏日毒辣的太陽底下坐著睡著，卻見到眼熟的
人影在內道慢跑著，進了自己的視線。
「江…」
要開口的那一瞬，游語紅就此打住。她不想承認自己竟打算叫住她。
低下頭藏住自己，游語紅像說了謊被當場抓包的小孩一樣，覺得羞赧。
她不能否認了，她其實只是膽小罷了。只是因為這已經習慣了的，一個人的午休時間
被一個陌生人給入侵了。她一直都是既討厭又害怕改變的人。而且是江茗那樣陽光的人，
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竟毫無理由地對自己這個內向而不善交際，甚至稱不上同學的人莫
名的示好。
她只是害怕這個沒由來的對自己好的女孩，害怕習慣她的陪伴，害怕自己想要熟悉她
的渴望。所以趕她走，然後成功了，卻一點也不開心。
她覺得原本就已經缺乏睡眠和炎熱而暈眩的頭，現在又更疼了一點。然後她發現到，
有一個陰影漸漸向自己靠近，最終蓋住了被曬得發燙的自己。
不被赤裸裸曬著舒服多了，她抬起頭，看見江茗的臉，還有她從猶疑到驚喜的表情。
她只是直愣愣地看著江茗的笑臉，想要開口說句對不起，但對方早她一步了。
「真的是妳耶。小紅，妳也體育課嗎？」
她的對不起三個字正要被吐出，卻又被吞了回去。眼前的人笑的真誠，就像是她昨天
對江茗的無禮只是她自己在夢裡的發飆，而沒有真正在江茗身上發生。
「妳怎麼都不說話？」江茗又出聲。
「…嗯。」她想了想，又補了句：「嗯，體育課。」
「我也是耶。」江茗的笑又深了一點，然後逕自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兩個人之間沒有
什麼距離，像朋友般貼近。不知怎麼地，游語紅竟反常地無感，不像以前會覺得自己一個
人的空間被侵犯。「我跟妳說啊，我們體育老師他真的很偷懶欸，每次都…」
「江茗…」
「啊？」
「妳…」她吸了一口氣，像是往胸口輸入勇氣一樣，抬起頭對上那高自己一段的江茗
的眼，「妳沒有討厭我？」
「蛤？我為什麼要討厭妳？」
江茗的語氣和表情真實得讓游語紅精神有點錯亂了，她在想她昨天是不是根本沒有對
江茗說那些話，江茗只是今天中午剛好忘記來，還是說她昨天的語氣其實沒有自己想的那
樣惡劣糟糕和咄咄逼人？
「我昨天…不是很兇嗎？」
「哦…妳說這個哦。」江茗仍舊笑著，可游語紅注意到她的手交握著捏呀捏的，「我
還想跟妳說聲對不起，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妳應該忍了很多天吧？」
她看著江茗的反應不解得很，「什麼？妳要說對不起？」
「嗯…」江茗咬了咬下唇，「我在想…妳應該是覺得打掃時間是可以一個人好好休息
和放鬆的時間吧？然後我天天去找妳，妳一定是每天都很煩又不好意思趕走我吧？所以妳
昨天會生氣爆發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想要一個人的時候一直被打擾，我也會覺得很困
擾的。對不起哦。」
游語紅看著她眼裡的誠摯，一句話也不出來。
「還有…我…」
她等著江茗說下去，卻看見眼前的女孩低下頭來，只好開口：「…嗯？怎麼了？」
「妳、妳昨天不是問我為什麼要天天去找妳嗎？我就，咳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
只是很想認識妳，真的只是這樣想而已…」
「…」她看著江茗對她的問題那麼在意，回答的樣子又那麼彆扭，忍不住笑了。「呵
呵…我知道了。我那天只是有點累，情緒不知道為什麼有點不穩，我…我其實沒有討厭妳
過來陪我。所以…」
她還沒講完，就看見江茗眼睛都亮了，「所以我還是可以天天去找妳的意思嗎？」
「…嗯。」
「呵呵…」江茗傻笑了一下，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又變得手足無措的樣子。
「妳怎麼了？」
「我…我們，是朋友吧？」
游語紅聽見她的問句，愣了一下，然後點頭。
看見江茗從一臉緊張到開懷地笑了，游語紅感覺到，心中有一塊什麼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