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景介,閉上眼的他讓臉頰沐浴在溫煦的陽光,彷彿也沉溺於那段與陽太初識的
歲月,很青澀的感情萌發著,或許曾有疑惑盤旋而過,但誰都沒問出口,只是靜靜以真心
滋養。
不願打擾他的回憶,我拼湊並咀嚼著方才故事的片段,原本被我直覺建構而起的形象
漸漸有了變化,玩世不恭的表情多了些刻意藏隱的早熟,亦雜了對世間桎梏的控訴。也是
,人如此複雜的生物,又怎能以寥寥幾句對語來定義,更何況一個能深深烙印在景介心裡
的人,肯定還有我未能理解的特出。
「你來嵐山要看的楓葉就是這裡嗎?」睜開眼又靜默許久的景介望向我。
「這間是網路最推的,但附近以楓知名的寺院還多著呢,一天根本看不完。」
「那走吧,看你還想去哪。」他把背包上肩。
「沒關係啦,如果你喜歡這兒,待久一點沒關係,我沒一定都要逛。」
「這裡的景色太美,怕再坐下去就不想走了。」他的語聲感慨地,彷彿讓他耽溺的不
是楓景,而是與景色連結的過去。
依從著率先邁開步伐的景介,我往鄰近的小徑逛晃,研究幾個格局雖小卻形貌雅緻的
屋堂,然後原路繞出了「常寂光寺」。根據腹案,下個想去看的是「二尊院」,距離不算
遠,走著走著便見古樸總門張立在淨牆間,柱板木色墨深,感覺已浸染了無數時年的風霜
。
「網路說,裡頭有一段路叫『紅葉的馬場』,不比剛那遜色。」我心懷期待地把錢遞
出,買了票。
「『馬場』,這邊不是山裡?」景介有點疑惑。
「哪知,就你們日本人取的啊,進去看看就有答案了。」穿過門籬,眼前參道長直,
兩側楓林搭掩得令步徑不見盡頭,然葉叢殷紅者不多,僅幾簇顯著轉色中的橙妍。不過「
常寂光寺」也是裡處才精彩,便依舊抱著期待。
隨著步履,參道漸漸寬展,開闊為層層上疊的緩階。「怎麼了?」見我在階前停下腳
步皺著眉,景介出聲問著。
「怪,印象中的圖片似乎是這裡,很寬像能讓馬行走的大階梯,可是....」我愣愣往
參道旁望,一側的楓樹仍翠碧著,只在末端綴了些斑黃,另一方雖進了褐紅之時,飄葉也
僅落棲於樹底苔原,些許勉力染了階邊,離我想看到的景畫根本天差地遠。
「我覺得什麼顏色都有也滿不錯。」他端起相機拍了幾張。
「一點都不好,要看零零星星的,在外面路邊逛就好了啊,買票進來幹嘛。」我不死
心地往上爬,想著或許下一秒,便會有整片嫣紅滿盛至枝頭無法承受,於是翩然散墜,將
石階覆上豔麗妝彩。不過或許命數已定,當爬過了大半,內牆都已現顯在頂梢,所見的仍
是半綠半紅的尷尬,我不禁大大嘆了口氣。
「別唉了,這寺又不是只有這裡。」景介瞥向我。
「不唉不爽快啊。」我任性說著:「算了,去看本堂,聽說裡頭也有亮點,是雙胞胎
佛像。」
走到廣階頂,那兒長牆橫陳,得再往旁尋一段路,才找到一座唐門,晦暗椼架間幾許
流雲,拙重之外有著迎客之勢。然當跨了進去,白布罩籠的維修鷹架卻登時令我傻眼。「
不會吧,維修?」
「你是不是作了太多壞事。」他勾起嘴角,竊笑著。
「講這樣....明明是上天故意折磨好人。」我喪氣地走到鷹架旁的臨時屋棚,加減拿
裡頭的解說照片來寬慰。
照片中,金燦華蓋高覆,長幡懸垂,而在燈座瓶花之後,是此寺名號的來由:「發遣
之釋迦」和「來迎之阿彌陀」,代表身處人世穢土的「釋迦如來」勸說眾生行往「阿彌陀
如來」所在之淨土。我研究著燄紋竄流的光背,又望了望蓮座上面目祥和的孿生如來,覺
得世事頗微妙,如來在喚遣之間,助世人渡過苦劫,我則是先認識了恭介,又因緣際會走
向景介,莫非冥冥中真有什麼相應道理?
帶著發散思緒晃了出去,或許是接近佛殿多聆了些經語,這裡楓葉鮮亮得極具靈氣,
怔怔盯了一會兒,景介的聲音遞了過來:「還在失望?」
「沒啦。」
「賞櫻賞楓不就這樣,能看到什麼都沒辦法預期,多來幾次就會看到了。」景介用他
一貫定靜的聲音開解我。
「又不像你住日本這麼好命....」
「哪有,是現在課比較少,才能偷跑。」景介抿著笑意:「話說回來,高中那時的山
上,紅葉季節是真的很美,從山腳往上的階梯雖沒剛剛的參道寬,但鋪得滿滿的落葉跟地
毯一樣,有各種不同色度的紅。」
「整座山都是楓樹喔?」
「怎麼可能,除了你喜歡的櫻樹,還有很多其他的,我是分不出來,不過陽太很厲害
,隨便指,他都會認。」
「也太神。」對我而言,很多樹看起來只有大小姿態差別,認它們跟認雙胞胎一樣,
很令我眼盲。
「因為他家是作園藝的啊,在那環境成長,怎樣也比我們有眼力。」
「陽太?花店小老闆?完全不搭。」好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在桌邊靜靜插著花。
「他沒想要接班,跟之前唸我的一樣,他說植物應該在天然環境自由生長,養在瓶裡
盆裡是虐待。而且,你跟我一樣搞錯了,本來我也以為是花店,後來被邀請,才發現他家
不但有超大的園子,還有幾間溫室。」
「有錢人喔?」家裡後院就是凡爾賽宮花園?
「看和誰比吧,反正那天跟他進去逛的時候有點看傻了,好多從來沒見過的植物,尤
其是仙人掌多肉那區,什麼奇形怪狀的都有,有的像石頭,有的光是葉子就開得跟朵花一
樣。」
「啊,我知道你說的,曾經有朋友在臉書用多肉照片狂洗我的版,似乎這幾年頗夯。
」
「是喔,那可能是我見識比較淺,我在那邊一盆一盆研究好久,然後就聽到他說『喜
歡什麼就拿吧,我送你。』」
「這也太賺,那還不趕快拿幾個大籃子來。」裝好裝滿,整車載走。
「惡劣....」
「開個玩笑咩,不然你挑了幾盆?」沒成打,總要左右成雙吧。
「一盆。」
「一盆....你也是奇葩一朵了....」我頓時覺得眼前聖光輝華,好刺眼。
「他當時也跟我確認了好幾次,不過那天我逛了半圈,看到『熊童子』,就決定是它
了,其他都不需要。」
「熊童子?是啥?」胖胖的人形肉?
「葉子圓圓鼓鼓像熊掌,末端紅紅的鋸齒跟爪子一樣,而且我挑的是有黃條紋的錦斑
品種,很萌很可愛。」景介在空氣中虛畫著。
「我還是不懂,難道這也是某種一見鍾情?見了從此眼中無旁肉?」
「貪心又花心的人不會懂。」
「呃..」景介這刀插得可真狠。
「反正那段時間一回家,我常常就在陽台盯著,看胖胖的葉子有沒有瘦了,看幾個剛
發的新芽有沒有健康在長大。有時我會輕輕摸著葉子,那上面有絨毛,跟陽太的手背一樣
,摸起來很舒服,有時就這樣牽著,跟它說些藏在心裡,想問想說卻只能一直悶著的話。
」
景介蹲了下來,把一段不知為何折落的短枝插立於土,他戳弄著楓葉,怔怔盯望的模
樣像也在腦海重播當年話語。我彷彿看到大學時候的自己,在夜半抓著白晝畫面,問那些
親暱行為是否有著情愛的偷渡,問對方是否為同路人,問是否終能等到開花結果,攜手至
老。
「其實你有他送的東西很好呢,大學某人從沒送過禮物給我,我只能把他亂寫的紙條
當寶封在盒子裡,可惜就算這樣,前一陣子翻出來,也已經全部泛黃,還被蟲蛀去一大角
。」
「世間本來就沒有永遠的存在。」景介的聲音多了些傷感。
「別這樣想啦,我覺得他當時很喜歡你呢。」至於異男忘的終局,也只能看開。
「倒不是在說他。」
「啊?」我望向景介鬱鬱的側臉,不懂他話裡意指。
「那個時候我把小熊當成陽太,當成是夜裡的代替陪伴,總覺得他是種見證,會隨我
們的愛情長大茁壯,但..上天好像不這麼認為。」景介重重嘆了口氣:「如果記憶沒錯,
那應該是個陽光很棒的早晨,我捧著小盆子,覺得小掌好像又胖了點,黃色斑紋被光照得
很漂亮,誰知才把盆子轉了半圈,卻發現葉子多了個撥不掉的小黑點。我很疑惑拍了照片
給陽太,還在嘻嘻哈哈的他臉色就一下子變沉,說可能是染菌了。不過大概看我也跟著緊
張,他很快又用輕鬆語氣拍著我:『別擔心,應該是之前下雨下太久,空氣都溼溼悶悶的
,你幫它加個電風扇,涼快一下。』」
「結果呢?有變好?」雖這麼問,我心裡已有不詳預感。果然,接續便見景介眼帶哀
傷搖了頭。
「黑點擴大得很快,連別的葉子也開始有。陽太說不噴藥不行了,偏偏他又拿不到藥
,因為他小時候在倉庫玩到差點出事,那邊就上鎖不准他進。」
「那怎麼辦?」
「說只能先把黑的拔掉,避免繼續傳染。」
「那就拔。」
「不行,如果是一般樹葉還可以,小掌毛茸茸跟小動物一樣,我只輕輕拉了一下,就
好像聽到牠在喊痛,根本下不了手。」
「呃,也是。」扯斷小貓的腳,這畫面想起來就很毛。
「『你不行的話,我過來幫你。』儘管電話那頭的陽太這麼說,我猶豫好久還是拒絕
了,畢竟是我害小熊生病的,怎樣都得自己負責,多痛都該由自己來承受。所以我吸了一
口氣,硬起心,拿起鑷子。」景介手指一扯,將殘葉從剛插立於地的楓枝拔去。
「拔了也好,總不能因為心軟,讓它一直感染下去。」
「可是..」景介把拔掉的殘葉放在手心,怔怔盯著:「那些小掌都還圓圓胖胖的啊,
幾天前還健康曬著太陽,會笑著聽我說話,怎麼現在只能在我手裡發黑發爛?我想著想著
眼淚就掉了下來,覺得自己很沒用、很糟糕,連一棵小植物都養不好。」
「不要難過啦,都過去了。」看景介眼角漸漸泛了紅,我不禁摟住他。
「事情沒有過去。」景介又撿了幾片落葉:「我不知道這些對生的小掌是結了什麼誓
約,拔了其中一片,另一片就跟著枯萎,好像出生同時,死也要追隨。偏偏染菌的狀況越
來越惡劣,逼得我兩三天就得痛一次,於是我放棄了,最後的幾個晚上,我只是盯著小熊
,看所剩不多的綠葉一片接一片發黑、彎垂、枯萎,變成細細乾乾的棕色枝幹。」
「陽太呢?沒陪著你?」
「他喔,一開始是很溫柔安慰我,後來就生氣了。」
「為什麼?」
「因為我把剩下枯枝的小熊放書桌,想會不會哪天早上眼睛一睜開,就看到它又冒了
芽。陽太幾次來,看我都不說話只盯著盆子發呆,就爆發了。『你到底要難過到什麼時候
,它已經走了,你現在盯著的只是它的十字架,再怎樣盯都不會活起來。』他氣沖沖搶了
盆子拖著我到公園,把小熊埋進土裡:『跟它說再見。』」
「那時的我哭得稀哩嘩啦,他根本不懂,他埋掉的不只是小熊,還有我對未來的期待
啊。就算他第二天又塞了好幾盆給我,感情已經不一樣,不純粹了。」景介把楓枝輕輕推
倒,疊了幾片葉,又撈了一抔土,緩緩灑上。
「別這樣啦,也是他的一種心意,你再種就是了,有過經驗,新的小熊現在應該都活
得很好吧?」
景介搖了搖頭,一臉愴然。
這真的是個無情的世界,只有無情的人才能生存下去嗎?望著這樣的景介,我也不禁
想起幼年的自己,想起當時養的白文鳥。本來還歡愉啁啾的,卻莫名一天一天褪去白羽,
變得病奄奄,我看著一隻先倒去無聲息,又看著另一隻啄著、推著、不解著,最後也追隨
而去。我想勸景介不要悲觀,想說這世界還有很棒的物事值得去感動,但最後還是僅撫著
景介,像安慰當年那個孤自哭泣的我。
「話說回來,我好像都沒送過你東西,好糟糕。」我嘗試笑了笑,不想讓氣氛繼續沉
於傷感。
「怎麼會沒有。」
「啊?」我腦袋迅速轉了一圈,沒找到任何答案。
「這個。」景介打開背包,將一只淡雅紙袋裡的物品抽出。
「對齁,圍巾。」櫻花季、夜晚、二条城,我幾乎都忘了這事了:「你還帶著。」
「就覺得當時你眼裡其實不是我,這樣收下很心虛,帶來想還給你,可是....」他吞
吞吐吐的語氣透著糾結。
「說來也是,那..就還我吧。」我故意繃肅了臉,伸出手,旋即,便見景介僵了表情
,眼神無措。
接過被遲疑遞來的圍巾,我輕輕敲了他額頭:「傻瓜,在想什麼。我要送的就是那個
晚上跟我一起吹風、一起看櫻花的人啊,難道不是你?幹嘛心虛。」將圍巾環上景介頸項
,我理著巾尾垂墜,眼前的人身貌英挺帥氣,髮絲微揚,除了多了副眼鏡,便正如我印象
中的一樣。
「你..很壞耶....」花了幾秒,腦中齒輪才再次轉動的景介哭笑不得望著我。
「一定要這樣的啊。」好不容易走到這裡,不處理掉彼此心中疙瘩,要怎麼往前邁進
?
「對了,帶你去看個地方。」我朝四周望探:「應該是那方向。」
往本殿旁的空地走去,一間小神社簷線四角斜劃,脊頂立了展翼鳳凰,一旁楓枝張展
,探延的姿態相當優雅,再登幾步石階,便找到曾看別人遊記提過的鐘樓。「這個?」景
介盯著簡潔簷架,語聲透著不解。
「對呀,幸福之鐘。」我快速瞄過解說牌,應該沒錯。
「你什麼時候信這個了。」
「不行喔。」寒涼世間困阻重重、幸福難尋,能藉輕緲鐘聲寄一個微薄希望,也挺不
賴。「怎樣,一起敲一下?幫早夭小熊的來世祈個福。」
「就這樣?」景介眼中閃過一絲狡黠。
「當然還有別的....」是要逼我把話說多明。
「好吧。」景介上前一步,握住牽繩,我也伸出手,緊緊搭住他手背,我們拉動牽繩
讓撞木擺盪而起,寂靜山院裡,鐘聲如驟襲的風拂竄入林間,紅豔掌葉亦彷彿隨之翻顫。
「不曉得小熊有沒有接收到我們的心意。」我在澄澈色彩間追著鐘響迴盪。
「不知道耶,不過,我接收到了。」景介望向我,於是我們相視著,不知不覺,眼尾
輕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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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尊院 紅葉馬場
二尊院 幸福之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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