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提及我的家庭，記憶中我跟家人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我父親是公務員，母親則是律師，他們都已經退休了，
父親和母親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極有溫度，而一個卻像冰山，
父親時而嚴格，時而慈祥，非常明理卻又不至於一板一眼、失了感性。
母親則是很內斂的一個人，情緒起伏很小，
有時候甚至難以判斷她的心情好壞與否，
但是母親總是默默地為這個家付出，不曾埋怨。
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姊姊和同母異父的哥哥，
這是因為我的父母親各自再娶，巧合的事情是母親的前夫也姓林，
所以哥哥跟我同姓。
我和姊姊感情比較好，一家人本來都住在台北老家，也就是我現在的住處，
不過後來因為工作關係，哥哥姊姊都搬去台南了，
那時候父親剛動手術完，一家人討論過後覺得台南環境不錯，
我想留在台北，一方面是跟家人不親，一方面是不希望老家放著發霉。
至於台北的老家就變成我一個人住，
他們很少回來了，大部分都是我去台南找他們，
上次見面是去年農曆年，我忘記為了什麼事情與父親發生爭執，
一頓年夜飯吃起來氣氛很差，所以過年之後我就沒回台南，
只是偶爾撥空打個電話回家問候兩老，我心裡雖然不舒服，
但也不希望他們內心存有芥蒂，儘管如此，再怎麼努力，
我們的關係就是這樣子……不會再壞，可是也不會變好。
與家人關係的惡化是因為我高三時交了男朋友，
被家人發現後，父母都不能諒解我的行為，
為什麼大考在即，卻去談戀愛，帶回家的還是男朋友。
哥哥對此事沒說什麼，不過他以父母為重，而姊姊則是站在我這邊，
不過礙於她在家中說話的分量，她也不敢替我多說什麼，
儘管如此，當我讀大學時、出社會後，
我還是偶爾會去台南看看父母，帶些水果、補品，
雖然他們始終不能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但至少他們看我的眼光不像以前那般銳利、傷人。
我撥出家中的電話號碼，電話響了幾聲後，
我無意間喵了一眼時鐘，十點二十，他們這時候應該都睡了，
正準備要掛斷電話時，有人接了電話。
『喂？這裡是林家，請問你要找誰？』
「爸，是我，這麼晚還沒睡？」
『宸羽啊，好久沒聽到你聲音吶。
最近十一點才上床睡覺。』
「有嗎？我有這麼久沒打回家嗎？」
『人一老，記憶力就會變差，
我也記不清楚你上一次打回家是什麼時候。』
『最近過得好嗎？沒有讓自己挨餓凍著吧？』
「過得還可以，當然沒有。」
「這是我想問爸爸的，家裡都還好嗎？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家裡一切都好，除了……』
「除了什麼？」
『你沒有想過要回來台南嗎？這邊環境蠻好的，
你的學經歷在這裡一定也能找到不錯的工作，
一家人在一起，生活也有個照應。』我搞不懂我爸怎麼突然如此關心我。
「爸，我在這邊好好的，而且當初不是說好了，
既然沒有要重新整修出租，老家總得有個人留下吧。』
『你說的也有道理，如果我們想回去住呢？』
「你們想回來住？」
『畢竟我對台北那個家有很深的感情。』
「呃，爸，你這樣問我覺得很奇怪，你們如果想回來，
隨時都可以回來。」我用很平淡的語氣說著，不希望爸爸覺得我口氣不好。
『老爸只是有這個想法先跟你說，還沒確定。』
為什麼爸爸說話的口吻變好多？也許是他真的老了，
很多事他寧願放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或者是時間和距離的關係，
讓以往鋒利的話語變得溫柔和緩。
「說實在的，我好不習慣你這樣跟我說話。」
『唉……你啊。』
『還記得小時候我叫你什麼嗎？』
「記得，忘不了的，你都叫我羽兒，媽媽都說你偏心。」
『我對你很嚴格，也很疼你，可是說實話，
三個小孩我最擔心你。』
「爸，我都快三十歲了，經濟上生活方面你都不用擔心，
我過得不錯，真的。」
『希望如此，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找不到人談，我都在，
待在家裡閒得發慌，聽你說說話也好，
而且，說不定我的建議會格外有用。』
突然好想哭，記憶中這麼溫柔的爸爸，我以為離我很遙遠。
「嗯，好，我知道了。」
我很快地回答，不喜歡被爸爸發現我哽咽的聲音。
『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
「爸，對不起……」還是忍不住邊哭邊說話了。
『怎麼哭了？為什麼道歉？』
「我知道你是個很好的爸爸，可是高中那件事我始終無法釋懷，
我對你的噓寒問暖和關心都裝作不在乎，我太不孝了，
今天聽到你這樣跟我說話，我好開心，可是又很難過……」
『傻孩子。』
『有時候不要太相信眼前的事物，你要用心去感受，
你是個感性的孩子，不過你需要學著看淡一點，
有時候有些事情，只是一個念頭卡住而已，
如果靠自己不行，要懂得求助，知道嗎？
在乎你的人、朋友、家人都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嗯……知道。」
『爸不多說了，眼淚擦一擦去洗把臉，人會比較舒爽。』
「爸，謝謝你，我好想抱抱你。」
『唉，爸爸很想你，小時候希望你們乖巧懂事、認真讀書，
長大後，誰知道煩惱更多了，擔心你們為了事業忘了健康，
好的緣分沒有把握錯過幸福，很多很多，不講了，
你聽爸的，去休息、放空，請幾天假去放鬆一下。』
「好，我會的，爸，晚安。」
『晚安。』
電話掛斷後，原先拿著手機的手漸漸滑落，手機掉在地上，
我則是靠著牆壁坐著痛哭，我試著回想起高中時那件事，
卻無法鉅細靡遺地描述整件事情，我和男朋友去參加派對，
在外過夜兩天，我們在回家途中出了車禍，我毫髮無傷，
我的男朋友則是腦震盪，需要住院觀察，
那時候我才知道他騙他家人說他去K書中心拚考試。
父親知情後非常生氣，重打我兩巴掌，罰跪一整晚，
那時身為高中生的我覺得自尊心散落成一地碎片，
可是……父親隔天卻親自替我擦藥，告訴我玩樂有玩樂的規矩。
我繼續想，卻想不清楚爸爸針對我性向所罵的難聽字眼，
而那些刻意疏遠、忽略父親的舉動，我在腦海中試著搜索那些片段，
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像是沒發生過一樣，於是我放棄繼續想，
反正也不是什麼好事情，既然現在跟爸爸的關係看起來可以慢慢變好，
我只要在這方面努力就好，至於難以回想的過去，就留在過去吧。
接著我想起爸爸說的話，起身去浴室洗臉，
躺在床上呈現大字型，心裡想著，
一定要找個時間回台南。
睡前我開始讀小王子，
飛行員、狐狸、玫瑰……
真正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