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季後幾天，你是說去『姬路城』的時候？那本來就是你啊。」我完全聽不懂景
介在講什麼。
「我是說『金閣寺』、宇治、奈良這三天。」
「怎麼可能，不要開玩笑。」兄弟倆的氣質天差地遠，我會認不出來？
「是真的，『金閣寺』那天早上不是下起雨？本來我都會帶著傘備用的，但和恭介換
過後，他的包包裡卻只有零食，所以在『北野天滿宮』的時候，你拿你的傘跟我一起撐，
沒錯吧。後來到『平野神社』，你故意鬧我，把紙放我身上，要比誰畫的比較幼稚。還有
下午的『金閣寺』，你拍照擋到人被罵，上階梯不小心跌倒流了好多血，買抹茶糰子老闆
多送你一串，這些我都記得。」他很急切地說了一堆當天的梗概。
我愣愕地回看著景介，事件是描述得沒錯，可是哪有可能跟我一起走的是他？我怎樣
都想不透。
或許是見我久久不吭聲，景介又開口繼續解釋：「你在宇治時還開玩笑要去拜訪中村
先生，結果只為了吃冰對吧，我們在那邊遇到心情很糟的女生，你一直要我畫個娃娃給她
，說這樣會讓她好過一點。至於奈良那天，你分享了好多前任的事，像是分手兩次，還有
被迫遠距離後的相處問題。」
「不就恭介跟你講的。」我狐疑地盯著他，就算將所有過程鉅細靡遺交代出來又怎樣
，以他們兄弟間的感情，半年足以把整個故事說好幾輪了。
但還正想著，景介已從背包掏出畫本，翻開空白頁迅速撇畫，沒多久便令我目瞪口呆
，因為那正是當時恭介的童稚筆觸，小娃娃的輪廓、無邪的笑容，幾乎一模一樣。這不可
能啊，「平野神社」那張被我好好收藏於抽屜，在「中村藤吉」畫的送了出去，如果不是
當時的身邊人，是不可能知道小娃娃長什麼樣的。
「很厲害，恭介畫一遍給你就馬上學起來。」有點動搖的我依舊嘴硬。
景介無奈地看了我一眼，旋即又飛快動起筆，而這次畫的是真人，儘管由於心急無法
顧及細節，可是在他筆下漸漸成形的慈祥婦人卻立即勾出我的回憶。不會吧，宇治那晚的
小餐館老闆娘？這....我真的找不到理由反駁了，當時兩人都沒特意留下照片，如果景介
不在場，他要怎麼畫出相似度如此高的人物肖像？
「所以那幾天跟我在一起的真的是你？」我茫然地望著他，他也立刻用力點了頭。
突然間，我覺得有點暈眩，一直以為在上次旅程的後半，我和恭介終於由胡鬧中的試
探，進入貼近心靈的對談，蘊生了相互撫慰的感情，結果現在跟我說其實不是他，那..我
和恭介到底算什麼，這半年不就笑話一場？我起了身，逃離一般把景介叫我的聲音丟在腦
後，從另端的宸殿穿入外頭的「有清園」。
林園的正中是名為「往生極樂院」的殿閣，它砌立於木石台座，不帶紋飾、造型簡樸
，僅有數百年雨雪將它染上的顏身滄桑，這樣的畫面好有既視感，讓我不禁停下腳步，愣
愣端望。漸漸地，眼裡的它似乎闊偉了些，有往前推伸的舞台，像恭介差點摔落的「清水
寺」本堂。然後池水又將它包圍，以長廊接延上丘，我彷彿看到恭介於石階心急奔竄，尋
找在「高台寺」搞失蹤的我。這麼說來，若再架高成樓，應該也跟「南禪寺」的三門有點
形似吧，爬了上去，會有眺望遠方櫻景的恭介轉頭對我笑。
我怔怔繞著木閣走到另一側，這兒不知為何放了許多地藏小童，圓圓胖胖的斑灰石身
覆染著苔。他們有的歪首合十，有的俯臥托腮，單者神色祥和，自在於林原，成雙者則相
依一起，似正聆著風拂微聲，望起來倒與恭介畫的娃娃有幾分像，喔不對，該說是景介畫
的了。天，我好亂，櫻花季和我笑著攜手的究竟哪時是恭介哪時又是景介？我的視野慢慢
糊散開來，眼前小童便如同被打碎的記憶片段，裡頭人兒個個眉目近似，爍著慧黠的、帶
點愁鬱的、遞予溫情的，但我已分不出誰是誰。
「光哥，對不起啦。」追過來的景介從後面拉了我的手。
「我好不懂，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換來換去？所以那幾天睡我上鋪的不是你，反而是恭
介？」我一直以為房牆將我跟他隔得遙遠，結果卻如此近。
「不是，我都一大早到他房間，晚上在那裡換過才回來。」
我努力往記憶深處追溯，似乎真的是起床就沒看見他人了，晚上也多半要在房內坐一
會兒，他才像洗完澡般出現，若趁這空檔交換衣服、抹去頭髮造型的確可行。然而搞懂這
些又如何，不過更加確認我不願接受的事實，讓我的心更冷。
我失落地看向庭院，苔原間杉木偉立，形塑出揚昇空間，但週邊楓樹本該燃著秋末的
最後一份餘熱，卻已光禿禿地現顯細瘦的空枝。這就是老天幫我設定好的人生軌途嗎？好
不容易回到京都，滿懷期待，結果半年內堅信的、支撐的竟如錯過的楓紅，凋零殘敗，只
剩一場空？
「這麼說來恭介那個同學從頭到尾都知道？」連續幾天大費周章還要瞞過壯熊，怎樣
想都不可能。
「嗯..」景介輕輕點了頭。
難怪，最後見到壯熊時，他的眼神閃躲，原來是在心虛，我不禁冷笑起來：「真好，
全世界都曉得，只有我被瞞在鼓裡。」
「沒有啦，就他而已。」
「那兩個女生呢，她們跟恭介也很熟，會看不出來？」尤其妖女對恭介又別有意圖。
「那幾天見面的機會不多，應該沒有吧，而且小時候恭介就常因為好玩，拉著我交換
身分去鬧別人。」
「好玩？所以我只是你們的一場遊戲？」這幾個字詞大力戳進我心口，讓我早已滿溢
的忿怨頓時潰堤：「看到我像一隻迷途羔羊無家可歸，就乾脆設個局來玩玩，試試自己的
魅力，一個玩完再換另一個，等我喜歡上了，陷進去無法自拔了，就在背後笑我是個睜眼
瞎子，不知道被耍的笨蛋？」
「怎麼可能，我們沒有這個意思。」景介的神情有點慌亂。
「不然是怎樣？」我凌厲地瞪著他。
「是因為....」景介才開口說了幾個字，便像被什麼梗到，沒有後語。
「說不出來了吧。」我氣憤地轉頭往偏處走，他精緻的五官此刻只讓人覺得異常虛假
，不想再看。
小徑在彎拐間切至庭院的邊坡，那兒池水陰陰，飄著褪去焰色的星葉，無風鏡面中是
林閣墨深的倒映輪廓。我望向坡上的石砌地藏，他閉眼禱念，彷彿正為荒涼人世的無依靈
魂提供指引，助其渡過災劫。但若如此，為何我卻在這林苑裡越走越煩燥，越繞越迷惘？
「光哥，你不要這樣，那是因為我也喜歡你啊。」景介追了過來，攔住我的去路。
喜歡我？我愣愣望進他的眼瞳，那裡頭有著豁出去的覺悟，也有著焦急與不知所措，
所以這些日子的直覺和猜測都是真的嗎？我的思緒頓時僵滯，時間彷彿也跟著靜止。
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了櫻花季的夜晚，桌上被遺留下來的相機、還有一張又一張景介
偷拍我的照片，而當畫面回放著，之後他們在屋外的爭執也摻了進來。那時他在路燈下把
恭介說得黯然，該不會....想到這的我心一凜：「所以你就逼著恭介跟你互換身分，好接
近我？」
「不是這樣的。」
「不然是怎樣？河邊喝酒的那個晚上，你也是故意打斷恭介的話吧？」幾個記憶片段
一同湧上。「本來他都要跟我出櫃了。」
「就覺得把陌生人帶回來已經有點誇張了，還出櫃？那接下來呢？他總不能一直這樣
亂來。」
「誰亂來了，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起那晚後續的我兀自嘴硬。
「我小人？我可沒趁別人喝醉就....」他深吸一口氣，把話抑在喉間。
所以那晚景介真的在外面聽到什麼了？我腦袋一陣燥熱，順帶也把被欺騙的怒火點了
起來：「我怎麼了？我跟恭介是你情我願，不像你，耍心機、搞破壞，這半年恭介對我一
直若即若離，應該都是你幹的好事吧，表面上很關心我，背地裡搞不好都在向恭介說我壞
話。」
「你真的覺得我是這樣的人？虛偽、說謊、為了自己破壞別人感情？」他露出很受傷
的表情。
「有冤枉你？阻止恭介跟我發展，戴個假面具在那邊演戲，還說有幫忙勸說，最後說
了什麼鬼知道。」
「對啊，我都和恭介說你接近他不過想騙上床而已，虛情假意根本不想負責任，所以
離開日本後就馬上放生，什麼因為工作不能來全都是藉口。」他嘴角溢出很慘然的一笑。
那樣的笑讓我心莫名揪了起來，忽然間也覺得自己暴衝的字語過於傷人，但一想到他
騙了我這麼長的日子，怒火又焚燒上來將歉意掩蓋。我不願收回出口的氣話，他似乎也不
想再多說什麼為自己抗辯，只是鎖著眉頭，用很悲怨的眼神望著我，於是時間在我們同時
的沉默中凝結起來。
「很好，當我從來沒認識過你。」對看了許久，我擠開了他，往徑路所指的後山走去
。
後山的林木筆直參天，然沿途依舊是滿目的蕭瑟，彷彿秋景已厭了爭妍華衣，剪碎棄
落，遍灑成苔石間的枯葉亁褐。我一直感覺得出來景介的關懷並不單純，但總以為他將心
境調適得很好，能以一種昇華過的祝福看待我和恭介的感情，誰知完全不是這回事，居然
在那麼早的時候便從中作了梗，李代桃僵妄想騙點什麼。
若照他介入的時間推算，我跟恭介比較有交流的相處，也不過是到「醍醐寺」那天，
在寺裡與亂折櫻枝的大媽對戰，走了一趟「千本鳥居」，拷問出賣身契相關的秘辛，之後
就沒什麼特別了，頂多算上車站的跑階梯比賽。至於當日晚上的「白川」，他被迷妹攔住
了大半時間，我根本沒機會和他講到幾句話。
難怪幾天後恭介不跟我去「姬路城」，選擇與壯熊到大阪見網友，因為對他而言，我
也僅是眾多的追求者之一啊，或許剛開始還有點邂逅的趣味，然興頭一過，理智的秤子一
衡量，他何必為我這已入衰敗之年的殘木放棄整片森林？
而我回台灣後，他應該更加困擾吧，得陪笑應付一個自以為和他有了什麼的糾纏份子
，可能每次切掉電話便會忍不住嘀咕幾句，接著開始想理由淡出視訊小聚會，一場食物中
毒根本天賜良機，當然暑假更不可能邀我去破壞他跟別人的姦情了。
站在架高於溪的朱紅短橋，我俯瞰著奔流秋水，身下草苔雖碧，枝枒雖勁，但既知原
本放眼望出該是一片火熱的顏彩，又怎能不黯然。我罵景介破壞我們，可是連基礎都沒有
的感情，哪裡需要花力氣去破壞，甚至也不須大海的攔阻，季節一過，曾經繽紛的自然就
凋落隨溪逸逝無蹤了。
山路在盤折中化作石階層層攀疊，標牌指示著「觀音堂」。我不帶意識地走了上去，
裡頭是個小院落，苔原石徑波曲切劃，小舍山牆挑出的墨簷下，朱紅柱椼成了淨牆上的紋
框。踏進堂內，觀音刻像金燦，壇案邊的瓶花雕塑輝亮，若是往常的我，應便是澄心合掌
祈些願吧，但此時望了一陣，那低眉捻印的形姿，便跟外頭的地藏菩薩一樣，僅讓我情緒
更加鬱結。
我想起昨日夜裡的「北野天滿宮」，當時還以一種還願的心態，感謝大神讓兄弟倆誤
會冰釋，感謝他幫我們找到一種均衡的相處位置，現在看來，他該早對這場鬧劇瞭然於心
，只是緊抿笑意不願揭破，搞不好還刻意多加幾重迷障，看我何時能察覺蹊蹺。
煩厭地走了出去，堂外的奉牆乍看像是連密排設的轉經輪，仔細一瞧才知全是比手掌
還小的觀音銅像，從一併釘附的名牌推測，儘管銅像尺寸微渺，每個應都藏含著信徒奉納
的心願。所以這些信徒的心願真的都完滿了嗎？還是跟我一樣，祈了，卻失落了，於是質
疑著，不願再訪？
彷彿刻意施為令四季皆有妍景，這兒栽植的樹種頗為繁複，枝幹曲折勁直混雜，葉彩
在橙綠間輪轉，而走過這麼長的山途，終於有株細瘦楓枝還留著血色殘葉，然當趨前凝望
，這幾片殘紅已於 襲來的秋風中發顫著，像是下一秒便會撒手離枝，放棄堅持。
人生難道只是揉合各樣打擊的試煉嗎？好不容易將自己從幾個月前的自暴自棄鼓舞起
來，來到日本卻見不到恭介。好不容易勸服自己恭介沒來並非為了躲避，得知的真相又將
我推入更黑暗的深淵。甚至連一直以為支持我的，可以放心說很多事的景介，早在最初的
時候就已因著私心而背叛。
我真的好累。
階路的另個方向接回觀光客聚留的小院，簡單砌立的棚屋成了暫時性的茶館，門口老
婦與我對了眼，她笑了笑，殷切地注滿一碗茶，招我入內。我靠在窗口，捧起溫熱茶碗，
愣愣盯著紫蘇茶湯裡的細碎金箔，它在懸浮間騰遊、聚散、像爍著我回憶的輝光。但當啜
飲入口，卻酸酸的、鹹鹹的，像淚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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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院有清園與往生極樂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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