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如前任所說，過於消極嗎？午後的街頭擾攘喧囂，我卻不由自主陷入他臨走時
的那段話。
我總提醒自己隨緣，不要強求跟恭介之間的發展，可是會不會就因為抱持著悲觀，反
倒使我們走到現在的局面？心裡存著「早知道會這樣了」，所以就算難過無奈，還是眼睜
睜看著彼此熱度冷卻成冰？
馬路的車聲呼嘯透出了幾許鼓擊，打斷我的思索，望了過去，那兒人群圍擁，有著某
種既視感。愣愣湊近，果然，裡頭是一位爵士鼓少年，正於鼓棒輪舞間展著輕揚的微笑。
原來他還在這裡表演啊，以前跟前任看完電影，常常會晃來坐著，聽這少年敲打出激
昂節奏。倒沒特別討論過為何都喜歡來此處耗著，或許他清秀的樣貌就像我們對青春歲月
的追想，不時掛在嘴角的笑容和煦舒朗，望著望著，心情便隨之輕躍。或許，也有看著自
己小孩成長的意味吧，最早他才剛上大學，青青澀澀，漸漸地，畢業了，舉手投足盡是自
信，而現在，竟已能拿起麥克風串場、講些冷笑話了。
我望向少年，暫時容著自己觸碰與前任相關的回憶，可是當思緒隨少年笑容微揚著，
恭介的面貌卻浮現上來。對呀，恭介最吸引我的，也就是這樣舒服的笑容吧。然這樣的笑
容便像風一樣，就算我想努力，又該如何將它抓回繫於身邊？
拿出了手機，屬於三人的聊天室早已冷寂，跟恭介的對話停留在暑假之初不帶意義的
幾句硬聊，而景介，則是在我拒接他電話的那晚，便再無聲息。看著他最後的字句，我有
點不安，沒接他的電話，又斷了和他的視訊小聚，會不會就這樣傷了他？怔想之時，我突
然省起一件被我忽略好多天的事，景介的信。
慌忙地連進信箱，裡頭果真滿滿他的名字，他依舊一天一封，儘管原本的交流已沒有
我的回音。這讓我好歉疚，一直放任自己陷於低潮，竟連帶把跟他的默契也葬送進去。
點了開來，信中的他如往常一樣，細細講述著閱讀時的感想與疑惑，不過當一路看到
信尾，末處的PS卻令我霎時一愣。「光哥，你還好吧？其實恭介只是愛玩一點，你不要想
太多，加油。」
再點去下一封直接拉至最末。「還在心情不好嗎？雖然我不知道能幫到什麼，但如果
你想找人說話、發洩什麼的，我都在。」我的胸口一陣悸動，原來就算我的任性將他推置
到生活的邊角，他還是默默關心著我。
我不由自主一封封讀著，「恭介回來了，似乎玩得不太愉快，可能會需要你陪他聊聊
。」
「和恭介聊過了嗎？傍晚忽然下了場雨，整個城市跟著溼悶起來，你那邊天氣如何？
我在網路逛到一個還不錯的雙大提琴組合，音色很舒服、滿適合這樣的夜晚，有時間點進
去聽聽吧。」
「剛泡了我媽朋友送的玉露，帶點淺綠的金色茶湯很清亮，有點像今天窗外的陽光，
喝起來嘛....乾乾淨淨的，沒有雜質、不帶苦澀，喝著喝著，心裡會漸漸變得很空闊，如
果你有要來東京的話，我泡給你喝。」
他的關切就這樣夾帶在每封信的結尾，淡淡的，卻又能感覺到其中的誠摯，像衷心希
望我跟恭介能回復以往的熱絡，希望我能快樂。我反覆將這些字句看了好幾次，在街頭發
怔了許久，然後拐去一條寂靜的巷道，插上耳機，連進他要我聽的樂曲。
那是如他所說的雙大提琴協奏，有兩個青年男子在對視中推送著琴弓，關係未知，眼
神卻溢滿柔情，一人先是低迴帶起節奏，另人則絮絮綿綿盤轉出旋律，角色偶爾換替著，
彷彿於聆聽中互相對語。大提琴的音聲厚實溫潤，弓弦牽拉間有種在心頭摩挲的感覺，低
沉的曲調緩緩滲探，像能一點一點化去積累的傷瘀。
我閉上了眼睛，任曲節中的顫音在耳邊細細呢喃。景介曾說：「如果有心事，就去旅
行吧。」而當琴聲婉轉流洩，眼前似也有著川水帶出的山景變幻，偶爾幾下滑音渲染，便
成了飛瀑，劃開鬱結，讓我輕身騰遊，隨著漸微的清揚曲符逸向天際。
就這樣聽了幾首，我不禁將手指移向代表景介的圖像，按出了通話。
「嗨，光哥。」手機傳來的語聲很令人懷念，有和恭介相似的音頻，但當中的沉穩特
質卻立時撥開我的雜想。
「你給的大提琴連結我剛點了，很好聽，聽完心情真的變得比較平靜，原本的躁動好
像都不見了。」
「那就好。有時間可以繼續聽其他的，他們之間的火花很有意思，還曾經合拉過一把
大提琴，幾乎要抱在一起了。」他的聲音多了淺淺的笑意。
「喔～～這麼曖昧，等一下我找找。」能將身心都交給對方，應該不只是夥伴吧？
「情侶間如果可以用音樂傳達感情，好像挺浪漫的。」
「是啊，可惜這種境界離我太遙遠。」我連用文字都抓不住一個人，就別提更虛無縹
緲的藝術了。
「對了，應該跟你說對不起，那天沒接你電話，又一直沒回你的信。」想到文字，我
便想到他信裡的那些關切。
「沒關係，我可以理解，心情不好的人不都是這樣子？」他的嗓音輕輕的，聽不出是
不是真的沒掛在心上。
「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啊，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見到了前任，心裡雜亂的纏結也解
了一些。
「嗯，可以感覺得出來。那....你們現在？」
「老樣子，雖然好像有一腳踏出了陰霾，但接下來該怎麼走完全沒有方向。」我找了
個門前矮階坐下，愣愣望著路樹的枝葉揚擺。
「需要我叫他？他在隔壁打電動。」
「不用急著現在啦，如果害他死了輸了，不就又怪我頭上。」況且若這樣將電話轉去
也怪怪的，像是把景介當工具。
「你放假沒去哪玩喔，都快結束了耶。」我將話題轉了向。
「又不一定要去哪，看看你寫的文章、公園散個步、游泳、畫畫圖時間就過了。」
「畫圖？怎樣的？」我有點訝異，一般大學生放假不都像恭介一樣，到處玩到處瘋？
「沒什麼特別的啦，隨便畫畫。」
太陽在我與景介的閒談中漸漸西移，於天際染了點紅暈，這場對話竟持續地比我預料
得還要長，可是當掛掉了電話，瞄到恭介笑顏開綻的頭像，暫時擱在一邊的煩惱又回來了
。似乎該主動跟恭介說些話打開僵局，但要拿什麼當開場白才好呢？所謂一朝被蛇咬、十
年怕草繩，暑假之初提到賞楓的那場對談已成了心障，總覺得就算電話另端迎接我的不是
冷淡，幾句瞎聊之後極可能也陷入流沙之陣，被詞窮與尷尬吞噬。
我在街巷裡踱步繞了好幾圈，做了各樣的沙盤推演，最後還是決定先用文字探探軍情
：「欸，不要再玩電動了，小心眼睛瞎掉。」
「嚇死我了，光哥你偷裝監視器喔，怎麼知道我在玩？」螢幕回傳了一個左右窺看的
驚嚇表情。
「傻了才跟你講，這可是軍事機密。」保護線民為第一要務。
「不會吧，原來你消失這麼久是去情報局修煉喔？那有隱身噴霧跟透視眼鏡嗎，快交
出來。」恭介的回語出乎意料的熱切。
「你當情報局是哆啦A夢的口袋喔。」是的話，一定先偷罐讀心藥水來喝，省得每天
在那胡亂瞎猜：「咦，不對，你要隱身跟透視是打算幹嘛，偷窺野男人？」
「既然是情報局的，就自己想辦法查囉。」他丟出一個遮嘴偷笑的頭像，賤賤的模樣
就像記憶裡跟我鬥嘴時的促狹。
這樣的氣氛好微妙，是因為我心情轉換了，所以看見的世界也不一樣了嗎？怎麼覺得
眼前的字句豐沛著恭介的笑意？還是他暑假的冷淡僅僅為了氣我，氣他生病我沒辦法陪，
氣我不主動說要來日本，氣他貼了一堆跟別的男人的出遊照我都不聞不問？至於那位在生
病時照顧他的「朋友」嘛，搞不好便是個被刻意製造的煙霧彈，就算弄假成真，根據景介
信裡所提，這次出去玩可能也已經散了。
我跟恭介便如此讓對話延續著，在胡鬧交鋒間度過了那個夜晚，度過了炎炎暑假的最
後幾日，能聽到他帶著朝氣的聲音，像哥兒們般以文字攻防，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儘管
某種淡淡的疏離仍存在著，也少了過往他偶會在嘻笑後遞來的思念，但若照前任所說的相
處進退，我假使想再拾回以前的親暱，就必須更有衝勁，於是我挑了個時機跟恭介說想去
東京找他。
丟出去的當口，心蹦蹦跳得相當厲害，很怕傳回的是他的推託，好險我並沒有錯估形
勢，螢幕隨即彈出的字詞很令人欣喜：「好啊好啊，我看看。」不過或許是人紅約會多，
隔了一天他歉疚如此回著：「可能要九月底耶，可以嗎？」這答案是離我的急切渴望有些
落差，但如果還挑三揀四應該就是腦袋壞掉，「沒問題，就這麼說定。」
哪曉得當我二天喜孜孜把假單送出，卻頓時體會到什麼是好事多磨，前兩個月由於計
畫趁暑假去找恭介，千方百計把客戶要求的國外支援推掉了，結果現在過了一輪又轉回到
我頭上。「你十一月已經先排了假，現在又請，是不是存心想逃避？」老闆很不滿地到我
耳邊碎唸。雖說我根本沒去成日本，然這之間的複雜因由要怎麼和他解釋？更不可能撂一
句：「害我跟男朋友分手你要負責喔。」悶著頭想了好幾晚，想不出什麼有用的周旋戰術
，況且能討價還價的籌碼先前都用掉了，輾轉反側之後也只能老實跟恭介回報。
「啊？又不能來？你這什麼爛工作啊，出差也太多了，快辭掉～～」電話另頭的聲音
有掩藏不住的失望。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如果我是剛出社會的小伙子，或許還能耍個豪氣，辭呈
一丟，先去千里尋愛，反正有才在身不怕沒人要。但現在這年紀沒有新鮮的肝，又無法用
低薪打發，失業了有幾家公司肯收？
「該不會到時連十一月去京都都泡湯了吧？」恭介不爽地問。
「應該不會....吧。」我說得有點嘴軟，看來還是每天定時奉上三炷香好了。
哄了一陣，嘀嘀咕咕的恭介是沒再繼續抱怨此事了，然看不到臉，也很難確定他是真
的諒解，或是又偷偷記上一筆，哪天未爆彈一炸，我幾星期的努力再次付諸流水。儘管心
裡擔憂，莫可奈何的我還是只能放棄去東京的計畫，乖乖飛往另一塊大陸。這兒得用英文
應付客戶的刁鑽問題頗為燒腦，好在他們不走爆肝路線，太陽下了山，時間就是自己的，
可以回回景介的信，想著那卡關許久的京都遊記該怎麼繼續，當然也比較有餘裕和恭介聊
聊天。
「過幾天是你生日耶。」某晚在桌邊對著電腦思考之際，恭介突然這麼丟了一句。我
有點意外，畢竟只是三人閒談時淡淡提過的日期。
「是啊，結果卻得在這鳥地方一個人過....」唉，如果能在東京抱著他就好了，我到
底是中了什麼詛咒？
「把自己講得這麼悲情，Pub那麼多，就隨便找一家瘋狂一晚，想幹什麼幹什麼，還
可以見識一下西洋人的巨砲。」
「你什麼意思....」跟別的男人亂來也沒差嗎？
「開個玩笑嘛，幽默感哪裡去了....是要跟你說那天待在旅館別亂跑，我們幫你過。
」
幫我過？這距離比當初我在台灣的時候還遠吧，走任意門喔？可是恭介神神秘秘地怎
樣也不肯透漏細節，一直磨到了生日當天才說等他視訊通知。
入了夜，我滿懷期待在房間一會兒倒躺、一會兒來回亂晃，電腦雖然開著，也沒心思
作什麼事，偶爾丟出的催問都沒得到確切答案，讓我幾乎要懷疑今天其實是愚人節，就在
考慮是否該洗個澡打發時間，確認視窗終於帶著音效彈出了。
螢幕畫面轉換，黑闃裡有個抹茶蛋糕擺在桌几正中，蛋糕的妝點相當細緻，深綠淋面
隱著流紋，微微灑上的金粉爍著燭光，邊處則綴了幾朵白巧克力塑形的花飾、幾許紅紫莓
果，望來像幅畫。
「生日快樂～～」螢幕左右湊進了兩張臉，熱烈地大聲嚷著。
「謝謝，蛋糕很漂亮。」這畫面好令人懷念，上次兄弟倆同時出現，已是兩個多月前
的事了吧。我認真辨著兩張一模一樣的帥臉，戴眼鏡的明顯是景介，他T-Shirt短褲，家
居似的簡單模樣，不過旁邊恭介的穿著卻很令我意外：「不會吧，恭介你為了幫我過生日
還盛裝打扮喔？」
「你這麼問，我是不是應該說對？」他調皮地笑了一下：「沒啦，今天學校跟外面公
司有見習合作，剛剛才趕回來。」
「是喔，很帥。」沒想到原本不羈的他，束上合身西裝領帶竟又多了種成熟紳士風範
。
「好啦好啦，不要扯這個，蠟燭都快燒一半了。」恭介催著。
「咦，你不錯嘛，懂得用問號蠟燭。」誰把數字插出來，我就把他掐死。
「哈，你搞錯了，我只指定要抹茶口味，蠟燭啊、蛋糕樣式這些都我哥挑的。」
「這沒什麼，光哥你快許願吧。」景介避開了我望去的視線。
「唔，也太臨時....」太久沒作這種事腦袋都鈍了起來：「好吧，第一個，希望十一
月的京都賞楓大家都能順利成行。」什麼出差支援的鳥事全給我退散。
「好實際的願望，下一個下一個。」恭介鼓譟著。
「第二個，希望你們兄弟倆能健康平安。」
「這就有點肉麻了。」恭介把自己拉成鬼臉：「剩最後一個，在心裡講不能說喔。」
最後一個願望嘛，當然就是恭介你囉，我定定看了螢幕中的臉龐後閉上眼，腦海裡翻
湧過前幾個月的低潮，接著出現滿空櫻朵的景畫。如果生日願望真能靈驗，就請給我力量
，讓我們的感情不會被這片大海打敗吧，讓那個用笑臉、用溫情雙手牽我走過京都的男孩
，能陪我繼續走人生之後的路。
「等等，隔著螢幕是要怎麼吹蠟燭。」張開眼的我意識到面臨的尷尬。
「我們幫你吹。」恭介滿不在乎地說。
「這樣的儀式對嗎....」我突然覺得願望有點白許。
「心意心意～～」他邊說著，邊跟景介眼神示意，然後一同把蠟燭吹熄。
「不對呀，吹不到就算了，我連蛋糕也沒得吃。」房間亮起的燈光頓時突顯了剛剛的
荒謬感，而且，抹茶蛋糕好像變更可口了。
「有什麼辦法，總比桌上空空的好，而且不是有這麼一句：望梅止渴。」
「望你個頭啦。」這混帳只有在損人的時候成語用得特別好。
「切蛋糕囉～」他愉快地切出三片蛋糕，還順手將流出來的抹茶內餡抹送進嘴巴，「
嗯，好吃。」
「欸，這真的是在幫我過生日？」根本是惡整吧.....
「恭介你帶回來的啤酒要開嗎？」景介淡淡在旁插了一句。
「景介..連你也......」沒關係，這好解決，我起身去冰箱抽出酒罐，也不想管旅館
會在帳單上加多少錢。
「乾杯～～」我隔著螢幕向他們擊著罐，剎那間當時對飲的畫面都回來了。
灌光了酒，我愣愣看著恭介大口吞食盤裡的抹茶蛋糕，覺得生日好像還缺了什麼：「
對了，禮物呢？我要禮物～」如果剛好來個服務生，敲門送上精美的包裹就完美了。
「光哥，你這太強人所難....」恭介白眼了我。
「哪有。」好吧，是有點不太實際。
「不過，如果真的想要....」恭介話才說到一半，我便見他帥氣扯去了領帶，解開幾
顆釦子微微露出胸口，接著環住景介，緩緩把他T Shirt撩了上來：「只好把我們送給你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