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透進，以煦柔的微明喚醒了意識，睜開眼，恭介的睡臉如天使般靠在枕上
，讓我不由自主細細端詳。雖看不到綻亮的雙眸，襯著濃眉的長睫依舊勾了兩道俊朗，挺
毅鼻樑下的唇角則似被夢境渲染，展著些許笑意。
會是怎樣的夢呢？我伸手輕輕撫觸他的臉頰，一如昨夜激情完的不捨凝視。那時我們
在縱洩過後，躡著腳步溜去浴室，半戲耍地清理掉彼此身上淫靡的殘餘，又鑽回被窩。但
就算兩人世界旖旎，相擁而眠前不免還是瞄向了上鋪，那兒景介背對著，讓人辨不出是真
已熟睡，對一切不聞不知，抑或僅為了眼不見為淨。
想到了他，我又竊竊地轉過頭，可是床上空空的，房間別處也沒有他的身跡。愣愕之
際，耳邊傳來了很精神的聲音：「早啊，光哥。」
回身望見的是恭介透著甜意的笑眼，讓人心頭一漾。「早。」我揚起了嘴角，也怔怔
盯著他那耀朗的神采，然這樣的景畫即使無比夢幻，卻泛著悵惘的顏色，畢竟今日一別，
便不知何時能再見他在我身前說著早安。
「我哥不在嗎？」或許心裡存著相同的疙瘩，恭介很快也發現這件事。
「嗯，醒來就沒看到他了。」我刻意把語氣放得平淡。
「是喔....」恭介低聲說著，表情也隨之沉暗。
「沒事啦，這幾天他都起得很早，搞不好散步去了。」我給了他振奮的笑容。
花了點時間盥洗後，我看著恭介收疊被褥、脫換著衣服，他雖對我的盯望露了些羞赧
笑容，並不怎麼避諱在我眼前袒裸，很自然就繼續對著鏡子抓弄頭髮。這樣的畫面讓我有
種錯覺，像是我跟他同居著，而這只是很平常的早晨，我們正各自打理，準備上班上學。
愣愣看了一陣，我走去窗台往外望。猶記得剛到的時候，屋旁那株櫻樹正初開，頂梢
還藏著幾點閉實的苞蕾，然後隨著我們每天的睜眼，益愈豐盛嬌柔。但在這旅途之末，已
漸次換上了微吐葉芽，曾經艷炫的卻翩落成花毯，將小巷側處鋪上一層粉嫩。隱隱地，便
似我與恭介的邂逅，隨花季始，也將隨花季終了，至於花謝後能否結出甘甜的果實，沒人
知曉。
還正感慨著，巷外走來了景介，也不知他是感知到什麼，進屋前就這樣往上一瞄，霎
時與我四眼相對。而雙眸雜著眼鏡的反光，便送來了某種很難解析的情緒。我想認真辨讀
，但當他上了樓，眼裡已經無波，彷彿剛我接收到的無聲語句只是種錯覺。「買了些早餐
，大家一起吃吧。」他淡淡說著。
我看向恭介，心電感應若真有那麼神，他應該會比我更了解這舉止間的意味吧，卻僅
見恭介訥訥盯著他哥，隨手拆了個飯糰往嘴送，不曉得是景介關了溝通的頻道，還是給了
什麼不善訊息。
儘管如此，我的灼灼目光仍舊穿抵到景介心裡，漸漸地，他方才那些情緒又再度回流
，藉由雙眼，聚焦在我身上。似乎能感到裡頭混著無奈與感慨，又不斷變著色彩，轉成一
種讓人心揪的渦流。
「啊，光哥你當初給我的抹茶甜點還沒吃完。」恭介突然出了聲，接著從背包掏出些
五顏六色的零食，我認真一看，還真的是相遇那天買來送他的謝禮。
「大家分一分解決吧。」他辨認著包裝留了幾塊在他身前，也推了一些給我，這讓我
有種既視感，像是回到那個晚上，我們三人坐在桌前，他興致昂揚分食著。
追想之時，恭介丟了一小包到景介面前：「這給你。」他的動作令我頓時發愣，因為
若印象沒錯，那是裡頭最甜的。可是當我以為景介會眉頭一皺將它扔回，他卻在與恭介對
望後拆開了包裝，一口一口緩緩嚐著。
這是屬於他們雙胞兄弟倆的獨特溝通嗎？我陷入了十里迷霧。直覺上，像是景介又一
次地將心中波瀾撫平，把對他而言過於沉重的甜膩默默轉化，表達他的理解與接受，又覺
得裡頭藏蘊的意念不僅於此。
「偶爾吃些甜的，換個心情好像也挺不錯。」胡亂猜測之際，景介已吃完最後一口，
同時望向我，嘴角勾了些淺笑。那爍著光的眼眸讓我心一折，難道他咀嚼的也是這幾天的
點點滴滴，即便我們的接觸不多，依舊是段美好回憶？
「那剩下的就都給你囉。」恭介跟著笑了起來，把本來分給自己的全部推到景介面前
。
「你不要得寸進尺。」景介往恭介腰邊狠狠戳去，微微的笑顏卻因此展得更開，將冷
結的氣氛添了些暖熱。
「光哥你是中午走嗎？」抵擋一陣，恭介開口跟我確認著。
「是啊。」過幾小時便是道別之刻了。
「要不要再一起出去晃晃？你應該還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吧。」他認真望著我，彷彿覺
得三人如此悶在房裡也不是辦法。
「是有啦。」雖然遊逛的興致已降到最低，我仍舊依著他，點數腦袋裡的名單：「
那..去『東寺』吧，它就在市中心，不遠，也有櫻花。」
搭上了公車，沒多久我們來到被長牆張圍的古寺，園徑於樹叢間彎拐，在不遠處與池
畔交會，而當視野一開，土坡上高逾十公尺的枝垂櫻便讓人不禁停步抬望。「跟前幾天在
『圓山公園』看到的那棵很像耶。」恭介發出了嘆聲。
「對啊，好懷念。」我在回想中比對著，它的身形是頗類似那位華衣女王，但不像其
帶了點病樣，反而泛著青春神采，纖枝披落如秀逸長髮，花串揚舞又成了迭降流瀑，難怪
被命名為「不二櫻」，自傲於春風拂媚的京都盛林。
「可惜開始凋謝了。」景介用相機捕捉後，慨然說著。也的確，儘管遠望之下枝繁花
盛，粉豔的簾尾其實已染了些焦萎。再往旁看去，其餘的櫻樹更比它先接迎了暮時，被初
吐葉芽綴得斑褐。這樣的景貌彷彿是種呼應，花季的終幕上演著，時輪的運轉也在耳邊輕
響，倒數著離別。
我們以悵惘的腳步走向殿舍區，為首的「金堂」展著任歲月褐染的木色，沒有複雜雕
鏤，僅用結構性的椼架作飾。踏上短階望了進去，堂內供奉的是「藥師如來」，金漆雖因
歲月而殘暗，雕琢卻一反大殿的平實顯得絢麗，襯板鏤刻成流雲，座台則環列著十二神將
，揚劍擎指，各自英武。
再往後，「講堂」的格局稍簡，歇山頂、淨白壁，殿裡將典籍上抽象的曼陀羅，由壇
城圖繪塑形成一座座雕像。它們五尊一組，中央以「大日如來」領首「五智如來」，左右
為明王與菩薩群列，再襯上兩端的諸多天王便綴連成壯觀之景，讓人定步嘆然。
我想一尊尊細看，但靜謐的廳殿晦暗，越往裡處便僅能辨出幾許輪廓。而儘管呈顯的
佛理似是要人跨過色相之界、欲念之籬，當望著那些表情各異的墨影，竟有點像在窺看過
去，那兒現著我的悲喜顏臉，為愛傷，也為愛歡愉，夾雜其中的是曾經交會的過客，縱使
皆已錯身，卻構築著、豐富了我的生命。
在這異國之地遇上恭介兄弟倆應該也是吧，總以為愛情到了我這年紀已注定死寂，誰
知他們的相伴交心不僅帶來了救贖，更讓我對未來又燃起期待。但我真的好希望這樣的感
情能繼續下去啊，為什麼偏偏我們是兩個國度，為什麼相隔彼此的是汪洋大海？
殿舍之旁，是日本最高的五重塔，雖然無盡炎日將其灼得枯墨，卻屹立過數百年的災
劫，在群櫻環圍下，以傲挺身姿，持護著佛理善念。如果我跟恭介也能這樣就好了，外來
的誘惑都僅是拂身而過的風雪，心裡的孤寂也淹溢不了對愛的堅持。
我們在林邊找了地方坐下，視野一側為古塔擎天，另一方自是「不二櫻」點水巧立，
於晴空、在鏡池，映落隨風微揚的袖尾冠穗。愣望中，一陣風強勁襲來，將不堪其勢的殘
瓣吹落。這就是所謂的「櫻吹雪」嗎？我被眼前的淒艷震懾，未曾經歷冬雪的我，竟先見
了凋落春花代演的翩飛寒色，它們滿空翻舞，彷若盛年時爭綻著風華，終刻也要絕美。
我接了一片，怔怔盯著，花季雖然易逝，短暫的璀璨反倒在人心裡留下烙痕，或許，
愛情亦是因為它的美好與脆弱，才教人刻骨銘心吧。
風微揚，將手中的櫻瓣再次捲起，它在我頭頂騰舞，像也不願迎向終時，繼而越飛越
高，帶著我的回憶無邊翱翔。我彷彿看見它棲降於「醍醐寺」，綴連出滿園的絢美櫻華，
然後飛穿「千本鳥居」，在「清水舞台」聆聽著瀑墜擊音。擊音碎響，添引「水道橋」的
涓流潺潺，於是流水與櫻枝攜手織漫了「哲學之道」的粉色蜿蜒，其後為「銀閣」遙望「
金閣」耀燦。
這樣的幻美裡有著恭介笑靨，在摻染花影的「神苑」池景，也在「二条城」的繁麗廳
閣，還記得他陪我走了一遍青澀的學生歲月，於「平等院」水岸勾繪對淨土的想像。我們
揣想著沒有歧視的未來，能自在的攜手相吻，不用面對家人以愛為名的逼迫傷害。不知道
為什麼，有他在身旁，未來就沒那麼徬徨，即便於「春日大社」觸著心裡最痛的傷疤，說
著與前任的相識與離散，那些寒寂的悲楚都被他的溫暖抱擁成雲煙。
我抬眼望著不遠處的五重塔，隱隱便像又身處「法隆寺」伽藍的佛語呢喃，而我們坐
著相倚，分享各自憧憬的愛情模樣。但時軌終究持續運轉，它帶著我登上「姬路城」展翼
般的閣垣，俯瞰已成覆雪的櫻園，然後在「大阪城」的金綠天守，在我現在怔望的「東寺
」，看花季之末的遊瓣為它染上最後春色。
隨緣吧，景介曾經這樣跟我說，可是，愛情真的只能任由命運擺佈嗎？
櫻雪在翻飄中引著時間飛掠，也迫著我們惆悵地離開「東寺」，回民宿退了房，來到
熟悉的京都車站。旅程之初，我曾在這裡朝市區遠望，心裡夾雜著興奮與對未知的忐忑，
怎料現刻竟於同個地方，凝視恭介的臉龐無限感傷。
「恭介....」我拉起他的手，千言萬語同時湧了上來。我以為在這個時候可以很豁達
，結果根本作不到啊，想到將會離恭介那麼遠，不能跟他一起笑著哭著、一起生活，就覺
得好難過好難過。
我想跟他說「好捨不得你」，想說「好希望未來的日子一直有你」，我想說「做我男
朋友好不好，恭介」。但所有話語轉了一圈後，卻還是被無奈磨得只剩寥寥數字。「你一
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喔。」我壓抑著情緒，摸了摸他的頭。
「嗯，我會想你的。」恭介怔怔看著我，眼裡也滿溢著不捨，然話語停頓沒多久，那
些不捨便成了淚水，一滴接一滴地落下。「咦？怎麼會這樣，我明明跟自己講要開開心心
說再見的。」他用手奮力抹著眼角，怎知淚水就像潰堤一樣，越擦越是狂肆。
「光哥，你一定不可以忘記我喔。」他抱住了我，埋在我肩頭的聲音哽咽。
我顫顫地伸出手輕撫，他的背脊在我掌心抽搐，也將我胸口揪絞得酸楚，難道愛情就
注定要這樣折磨人嗎？即使兩顆心共鳴著，依舊只能無助讓現實將我們推分著、推分著，
最後聽不見彼此心跳？
看著恭介淚眼汪汪從我懷裡抬起頭，勉力平撫著自己情緒，我不忍地將視線轉至景介
，而他雖仍持著一直以來的淡漠，定定望向我的眼瞳裡，卻是比往常更深的暗鬱。
「景介，謝謝....」我走到他面前，想著那份我無法回應的隱晦用心。「也讓我抱一
下吧。」我微微揚起嘴角，張開雙臂。
景介聽到我的話呆了幾秒，感覺有點遲疑但又沒拒絕，於是我多跨了一步直接將他擁
在懷中。僵愣的他伸手環抱住我，一開始帶了點探觸，漸漸臂膀便收緊著，雜著鼻息重重
的吸吐，像也想將我的存在深深嵌進他記憶裡。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擁抱很是熟悉，散
透著安穩、也熨燙著心頭，讓人想把那些壓抑的全都釋放。「再見了，光哥。」他低沉的
聲音從耳邊遞了過來，頓時將我的傷楚逼得滿溢眼眶。
放開手，我幾個深呼吸邁步走過了驗票閘門，然轉彎之際還是忍不住又回了頭，來去
人潮之後，隱隱還能見景介紅了眼，怔愣望著我的方向，而恭介大力揮著手，嘴裏喊嚷的
話語卻已被嘈雜淹沒。
列車靠站，隔去任何相望的念頭，也載著我飛馳，將車站、將車站裡我所掛念的人都
拋向天際遠端。我拿出相機，按開最後一張照片，照片裡「東寺」落櫻翩翩，正中是恭介
笑嘻嘻將我跟景介一邊一個摟著，那模樣便像我也是與他相繫的一份子，無法拆分。
我用指尖輕輕觸著他的眉眼、勾著他的笑靨，那笑靨無比燦爛，正如窗外雲隙灑落的
陽光。我望了過去，像望著我和恭介的未來，而我伸手抱擁，就算身骨燒燃，也不願鬆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