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護城河畔的櫻林長漫，「大阪城天守閣」週邊反倒少見櫻朵綻生，偶爾才有幾株
探展，將金綠的閣城綴上些粉柔。愣望了一陣，我看到景介轉了回來，又與恭介交換個眼
色，估計是在探詢方才我們對話的結果吧。心電感應真有那麼便利嗎？如果可以的話，我
也好想擁有這樣的能力，能知道恭介心底真正的想法，不用再被腦中的各種猜測逼到喘不
過氣。
「光哥你接著是想去看這裡的夜櫻？」恭介確認般問著。
「有得看就看啊，如果你們覺得膩了不想也沒關係。」看慣櫻花的日本人應該不像我
這麼瘋狂吧。
「沒有不想啦，只是這幾天都靠你帶著玩，最後一晚本來打算請你吃頓好的。」
「幹嘛這麼見外，明明是你們收留我的。」而且還交託了一份很讓我珍視的感情，雖
然還不知道未來會怎樣。
「所以是扯平的意思？」他笑了起來：「那就不要哪天想起來又覺得不平衡，偷偷抱
怨我們無情無義囉。」
在恭介的打趣中，我們走到「西之丸庭園」的門外，但天光既仍殘著些許灼亮，夜櫻
自也還未開放，而當隨便往旁逛著，倒讓我發現了一區小吃攤。「要在這邊解決嗎？」與
其盲目轉晃，不如趁空檔填補肚腸。
「你確定？在日本的最後一頓晚餐耶。」恭介對我的建議有點訝異。
「沒差啊，難道你想繼續餓肚子。」而且以那種心情吃大餐，是不是便代表自己也覺
得緣分已到了最後一夜。
「好，我去點，你想吃什麼？」
「都相處一個星期，你應該知道我喜歡什麼，哪些又是我的地雷了吧。」現在的我才
沒心思去管美食這一塊。
「居然考我，光哥你真壞心。」他嘟起嘴，但儘管嘀咕著，仍舊以輕快步伐飄往攤位
。
我找了個靠邊的清靜角落，跟景介先坐下來伸展已顯疲憊的雙腿。對望之際，整路近
乎沉默的他突然開了口：「結果你們有談什麼嗎？」
「其實沒聊到啥，恭介只是又強調對大阪那個人完全沒興趣，要我別胡思亂想。至於
未來..」我心中一沉：「本來有要問，最後還是放棄了。」
「為什麼，你不是一直很想確認？」
「不知道能拿什麼跟他談啊，肉麻的『我愛你』我一向說不出口，實質的行動也不曉
得該如何給他，難道就憑空要他跟我走下去？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了，那種一時衝動
的許諾講了也只是種謊言，對我們兩人都沒有意義。」我苦澀剖析著自己的思路拐轉，也
認真看向景介，期待他能給些建議，但他僅是回望著，似乎也翻不出特別想法。
「那就隨緣吧。」靜默許久後，他嘆了口氣這樣說：「既然再想下去也不會有答案，
就不要多想了，都最後一晚，讓自己盡興一點。」儘管他的眼裡仍存著些許愁緒，還是朝
我遞出了灑脫與豁達，或許這也是他心裡勸撫自己的聲音，畢竟人世無力扭轉的事情太多
，我們又能奈何？
「來囉，今天的晚餐，大阪風鐵板炒麵～沒有奇怪的肉喔，我嚴格檢查過了。」將餐
盒放下後，恭介很得意地望著我。
「很好，算你沒有跟我白走這幾天。」最後一晚盡興一點過嗎？我把那些煩擾的思緒
推置一旁，向恭介拋出個嘉許的微笑
「如何？」他盯著塞了一口麵的我。
「還不錯，就是有點鹹。」我故意擺出挑剔的神情。
「沒辦法，是你自己要放棄豪華大餐的。」他兩手一攤後，也坐下開始動起筷子。
近夜漸寒，吃著熱呼呼的炒麵其實算是種小確幸，缺點就是掃光後嘴裡便覺得有些油
膩，還這麼想著，就見景介從背包翻出保溫瓶，「帶了早上泡的茶，你要喝嗎？」他看著
我。
「好啊，還有喔？」景介的用心讓我不禁呆傻。
「我泡了一整壺，當時沒空喝完，覺得倒掉可惜就都裝保溫瓶了。」他往杯裡斟滿遞
了過來。
「那你呢？」我愣愣接過杯子，今天一路都沒看他掏出保溫瓶，是特別留給我的嗎？
「我喝水就好了。」他拿另個透明長瓶灌上一口。
「那我呢？」恭介吃味般在旁插了嘴。
「自己去找販賣機。」景介以淡然神情擋開他的抗議。
「差別待遇....」
我觸著杯緣啜了幾許，茶湯擱過大半日自然是涼了，但淡雅的香氣仍在鼻前悠悠轉繞
，為漸暗的園景薰上一抹餘韻。我望向景介，儘管他的眼色平靜，沒溢洩出什麼浮動情緒
，依舊讓我有股感覺，這樣的茶香原本應是種請邀，只是午餐一席對話讓尷尬摻了進來，
因此當中的心意僅能悶在瓶裡沉墜、冷卻，最後成為微澀的送別。
我不禁想著他默默幫我復現的庭院畫、那一幅幅以相機將我捕攝下來的照片，腿脛半
癒的傷痂同時搔刺著，提醒有人曾以細膩神情幫我上著藥，於是唇間被他輕吻的觸感也隨
之甦醒，令心底霎時漾動。然話說回來，就算抱持與恭介熾烈交集過的感情，我都對之後
的走向沒自信了，若選擇了景介的清淡雋永，難道便能堅持過未來的重重未知？
「大家一起喝吧。」我把那唯一的杯子再次斟滿，拿給了恭介，盯著它在三人手裡交
替遞迴，觸著唇口，代我們串流起那些無法說出的各樣心意。
飲盡了茶，收整完桌面，我們起身走去「西之丸庭園」，不知是否存著某種風水制規
，「姬路城」闢了處有如此名號的院落，這裡亦然，門口佈置漾著童趣，白紅交間的燈柱
下，細碎LED於圍籬串繞，形構成浪擺草葉，化身為翔遊紙鶴。
買了門票走進去，本以為會見到一座泉池岩林交錯的迴遊庭院，結果卻很令我意外，
裡面的視野開闊，就是處廣遼草坪。「怎麼了？」大概發現我的表情有點錯愕，恭介關切
問著。
「ㄟ..跟期待的不太一樣。」都怪自己出國前只把大阪當備案，沒仔細調查。
「是喔，我覺得還不錯啊，有夏日祭典的感覺。」他瞥過一旁人眾的笑談歡語後又望
向我：「光哥，你一定是嚴肅的東西看太多，所以才很容易胡思亂想然後不開心。」他意
有所指地盯著，彷彿讀出我心裡仍有鬱結。
是這樣嗎？我朝門徑直指的方向望去，櫻樹夾道，被光照投熾得明艷，燈點虛聚而成
的火把顫動，將涼夜烘托起歡熱氣氛，儘管沒有大師設計的泉池，的確仍有其炫美。只是
，恭介，你不知道嗎？我會不開心都是因為你啊。
趁著景介走到旁處拍照之際，我情不自禁牽起恭介的手，他的指掌有點僵，視線也追
著景介背影彷彿有些顧忌，但在我的堅持力道下，似乎也漸漸卸除心裡的緊繃，讓夜色掩
護這份偷渡的交流。
依循景介行走的方向，我們在他身後停了步，隔著護城河的牆垣暗隱，使得天守閣彷
若浮空幽城。頂閣的綴飾猛虎斂了氣焰，像在伏踞中進了憩眠，灰闃的窗口卻已綻亮，綴
連起山牆的金燦紋雕，便似逆行了光陰，而那被隱去的聲響也許是浮靡擊樂，誇耀著時空
隙縫中的短暫虛華，亦可能為殺伐吶喊，夜戰挑燈即將化作沖天焚炎。
如此的幻景讓人怔目也令人慨然，畢竟明天一別，就算我們都有共識攜手往前，往後
數月也僅能藉夜夢為窗，回顧這幾日行過的燦爍步跡了，思及此，我忍不住將恭介的手握
得更緊。
然能交握的時間殘酷地短暫，當察覺景介放下相機轉過了頭，我們便很有默契將手鬆
開，儘管這樣的舉動沒什麼必要，都已算是種說開的關係，但考量到景介的心情，又有誰
願意在旅程的終夜多添一抹悵惘。
再往前走，燈點的變幻於徑末搭築成光門炫牆，圈出一區臨時店攤，扶老攜幼的人眾
在其間穿遊，或食或玩。還有攤位擺出晶燈作品，一隻隻被花樹團圍的小熊綻著琉璃般柔
彩，很討人喜歡。後方頗有古意的矮舍亦變成臨時憩地，男男女女於階閒坐，捧嚐熱食，
也遠望園徑的櫻朵爍亮。
走到這裡我才發現遊徑其實環繞著大草坪，且過了攤販區後人潮散減，氣氛轉為冷寂
，頗適合舒靜下心來漫步。「是忍者耶。」恭介看著沿路豎立的LED造景，勾起興奮的笑
容，心智年齡也瞬間降了許多，跟著那一尊尊燈點人形，或舞弄飛鐮、或劈砍長刃，甚至
還站在揚散紅炎氣場的光架前，裝模作樣地結印念咒，很讓人望著望著便忍不住笑咧了嘴
。
好羨慕他的開朗，儘管昨晚還透著濃濃的不捨與傷楚，現刻已能用一種光耀般的能量
驅走那些晦暗。掛在臉頰的笑容依舊，彷彿不願讓滴落的淚水成了旅途句點，寧可於幕歇
之際綴以煙花，在綻射間為續篇積蓄著力量。
「你要不要也來玩？」他笑嘻嘻地跑過來拉著我。
「我都大叔了，哪像你那麼幼稚。」
「不幼稚一點，你很快就會變老頭喔。」
「不然你拉你哥啊，他肯的話，我就奉陪。」我把恭介的激將法轉為嫁禍之術。
「你拉我的話，小心我揍你。」景介把恭介不懷好意的目光瞪了回去。
「你們兩個真是一樣的彆扭..不好玩。」恭介哀怨地幫我們下了註解。
在笑鬧與嘀咕間，忍者主題的燈飾轉為動態，藉由光點的竄繞明滅，他們疾奔、縱躍
、翻滾，就真似月夜裡穿飛於林間的一場無聲追殺。如此逛到草坪對側，我在櫻樹旁招著
兄弟倆坐了下來。而才將腿作了幾個屈伸，便見恭介對著景介勾起挑釁的笑容：「剛剛的
茶是滿好喝的，但我覺得不適合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應該要喝這個。」他打開背包，變魔
術般拿出三大罐物事，得意地放在我們面前。
「你居然帶了酒？也太神。」我不禁訝異出聲，下午一直覺得他背包比往常還沉，沒
想到竟是藏著這種東西。
「因為不曉得我們會逛去哪，所以一想到就先買了，可是不敢買太多，大阪離京都那
麼遠，如果誰醉倒就麻煩了。」他若無其事地把酒一人一罐分著。
「敢說，這裡面酒量最差的就你吧。」而且還很容易酒後亂性。
「有嗎有嗎？」他死不認帳地盯著我們扯開拉環，繼而舉罐高聲嚷著：「敬我們的相
遇。」讓罐口的交擊激出幾許飛沫。
「好快，九天的旅行就這樣要結束了。」我將喉間的微苦嚥了進去，化為一句感嘆。
「是啊，我都還記得當初你可憐兮兮站在櫃台前，差點要被趕出去。」恭介挖苦著。
「所以是那個時候就被你看上，然後假裝好心收留嗎？」我趁機問出一直擱在心裡的
疑惑。
「沒耶，你忘了我那時候死會？」恭介臉一紅，說出的答案很明顯只是瞎掰。
「那算哪門子的死會，根本假鳳虛鸞。」我擺出怒臉瞪了他，什麼鬼賣身契，害我在
「清水寺」吃了一整天的醋。
「有什麼辦法，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哪像你，在『高台寺』我不過去上個廁所，你
居然就跟小弟勾搭上。」
「這硬賴的事你是要提幾次....而且再怎麼說人家可是很有良心放我回來，哪像你無
情無義，在『哲學之道』還丟我孤單一個人，幸好有景介陪我去『銀閣寺』。」我故意搭
上景介的肩膀，將他摟得近些。
「寒心啦，明明下午在那個什麼鐵道晃時，我特別擺脫其他人帶你逃走的耶。」恭介
鼓起臉頰，把頭轉開。
「你們兩個真的很愛鬧。」被我拉靠在懷裡的景介淡淡出了聲。
他這麼一出聲，頓時讓我覺得如此親暱抱著他有點不適當，而當我略略放了力道，他
也便回歸本來的姿勢，順帶飲了一口酒。「那天晚上在『平安神宮』外，也差不多是這樣
的情境吧。」景介將目光投往遠方。
我隨他的視線望向天守閣，原本立於漆黑牆垣宛若浮空的它，這時倒像是飄遊花海的
孤島，展現另種風采。而那個夜晚，鄰處雖僅是小川靜流，從頭肩越垂的櫻枝倒是相似的
。
再抬頭看著身旁植櫻的奇妙打光，帶著冷調的青藍之色漸轉為幽紫，又漾成滿樹血艷
，這樣的燒灼在熾白炫光中淡去，然後重歸輪迴。恍惚間，時空便彷彿回到於河岸持酒相
視的我們，而我正對是否該出櫃猶疑著。
一切的轉換應該也在那一刻吧，假使當時我退縮了，可能便只是繼續這摻了曖昧色彩
的行途，於懷想之際，添些揣測和微笑，不會像現在患得患失，貪著與恭介這幾日的情熱
，恐懼未來即將回歸的孤身。但話說回來，若再給我機會重新抉擇，我真的會放棄出櫃嗎
？
我瞇著眼，從葉隙穿望天守閣。櫻華炫惑，它也彷彿在這魔幻的光幕間轉著劇目、更
迭著權力起落，而此時的平寧與寂美，不過是輪迴中的一瞬，終將在星點的下個閃眨，化
為塵沙。我想以我的個性，恐怕仍會選擇璀璨過的一瞬吧，縱使之後傷著痛著，也不甘空
著心，無所依憑飄飄蕩蕩度日。
「怎麼不說話？又在胡思亂想了喔。」恭介略帶不滿地關切著，然後振奮舉高酒罐：
「敬快樂。」
看著他嘴角揚起的燦爛，我不禁發怔。傻孩子，之後的日子若沒有你，我又怎麼會快
樂呢？「敬愛情。」我柔柔望入他的雙眸，把心中的企望遞送進去。
「敬未來。」景介也在我話尾補著，將他的罐口一同碰上。我看了過去，那澄澈的眼
瞳彷彿還有未竟的字語，裡頭雜著會心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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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城西之丸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