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隆寺」西院的塔閣古韻悠遠，我在仰望中回憶過去，也不禁看著身邊沉思的男孩
，揣想可能成為現實的未來。須臾，恭介回了神，對我的凝視表示疑惑。
「在想什麼？」我問著，明明是我被勾著墜入過往啊。
「喔，就覺得你前男友好成熟，聽起來什麼都會，相比之下，我懂的東西好少，又很
容易被情緒牽著跑。」恭介的神情黯然，彷彿我描述的形影已築成了難以逾越的障礙。
「真性情很好啊，我喜歡你率真爽朗的模樣。」我把他摟靠過來，安撫地撥玩他的頭
髮：「而且我跟他又不是一下就找到適合彼此的模式，也是歷經很多年月的磨合。和我復
合的他，其實就跟你差不多年紀，儘管在他所謂尋找自己的心靈旅程中成長了不少，還是
有很孩子氣或是脆弱的時候。」
「這樣喔？」恭介好奇地望了過來。
「你忘了我說一開始覺得他是個小屁孩？雖然他都不承認那個嘻嘻哈哈的是他，但他
明明就很愛胡鬧，偶爾被捉弄回去還會跟我賭氣翻臉。」我撿拾著記憶裡的零碎片段。
「而當時儘管我們同居著，週末我還是得回家報到，免得被嘮叨。或許是為了補上分
開的兩年時光吧，他總喜歡黏著跟我回去，偏偏又不能露臉，於是就只能在街頭流浪，等
我應付完才見面。可是類似的模式過了幾個月，他終於受不了了，有一天我說還有另外的
約會，要等到下午，他沒有吭聲，只是嘟著嘴望著我，然後眼淚就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我腦海裡還有他遏抑不住的啜泣模樣：「他說每次一個人在街上這樣走，就覺得好孤單好
孤單....」
「聽起來是真的很辛苦。」恭介喃喃低語著。
「是啊。」現在想想，也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毅力陪我行過那段路。
走出了「西院伽藍」，我們沿著寺徑東行，這兒植櫻繁密，櫻瓣半褪的枝頭露出艷紅
花梗，讓它雖進了暮時，卻仍展現著醺麗風韻。而落瓣細碎，疊覆於草葉、遮掩了浮根，
彷若原本便是在此開綻的星渺粉花，正歡語著季節的初始。
瞥過了舊時的僧侶禪房與食堂，再從中段小徑拐進，橫踞於眼前的是寺裡的另個重點
「大寶藏院」。它感覺像近代新築，外頭朱紅柱栱勾畫、墨灰瓦簷交錯，院內是以「百濟
觀音堂」為中心的寶藏殿。
「你午睡的時間到囉。」我打趣著，畢竟殿裡菩薩立像無數，記刻舊時技藝的雕作羅
列，顯而易見就是恭介的罩門。
「打賭一千萬我眼睛會睜得大大的。」他撂下狠話信誓旦旦，也不知是不想輸給我的
調侃，還是輸給那在我記憶裡烙得深刻的男孩。
不過說實在地，館內的藝品太多，連我也看得眼花恍神，直到走至被放在展廳正心的
「玉蟲櫥子」才認真停步端賞。這個超過千年的古物被設計得宛如宮殿，有歇山簷線折挑
，具體而微的斗栱下是小櫥櫃，由斑褪的繪痕能感覺原本的精細構圖。
「光哥，玉蟲在哪裡？」恭介湊在我耳邊低聲問著。
「我怎麼知道，我還想靠你翻譯勒。」莫非藏在櫃子裡？
「上面說有六千玉蟲華麗裝飾。」他指著解說板跟我說，這樣的敘述也太奇，我已經
繞好幾圈了，眼前不過就是個漆櫃，哪有什麼蟲？
「不會吧，難道是我們慧根不夠？」腦袋有淫邪念頭的人就看不到這樣嗎？
「你等一下。」恭介翻出了手機。
「你好棒，現在不用我講就自己會去google了。」我笑著鬧他，但自然立刻獲得白眼
一枚。
「原本的樣子。」他把一篇網路報導遞了過來。原來，蟲甲在千年的漫漫時光中早就
凋殘了，倒是平成年間有人以仿作復現了初始風華，從圖片一比對，我才知它本該是金炫
綴邊摻著紅綠花藤，櫥壁則為色澤亮麗的人物景圖，而當中映著螢綠光彩的就是玉蟲殼甲
的鑲片了。
「寺方應該附個類似的圖片在旁邊啊，害我們猜半天，一點都不貼心。」我嘀咕著，
還好不是什麼邪心淫念感知器。
再往裡走，是「大寶藏殿」的核心「百濟觀音堂」，正中敬了一尊同樣有著千年歷史
的觀音像。一般的觀音多半體態豐腴、線條圓潤，它卻是頎長身形，飄擺衣袍帶出了婀娜
曲線，而披垂的巾帶、輕拈的甘露瓶也勾顯其優雅清逸的氣質。若再細觀頭冠及襯板，儘
管已因鏽蝕而黯淡，仍能窺得鏤雕的緻密與華美。
「那尊觀音的風格好奇特，跟以前看過的都不一樣。」出了寶藏院，恭介喃喃說著，
似還在腦裡描摹著那纖瘦飄逸的模樣。
「應該也是種時代的流行演進吧，從纖細派轉到豐腴派。」我揣測著：「就像我們當
年，瘦瘦的書生銷路就很好了，大家還覺得滿有氣質，哪像現在健身當道，不配備個大胸
肌或是六塊腹肌，就跟半殘一樣，沒多少人要看你一眼。」人生好累。
「他應該長得很帥身材又好吧。」恭介意有所指，很令我覺得不該跟他講那麼多前任
的事。
「沒你帥啦。」我想隨便敷衍過去。
「是嗎？那身材呢？」他死巴著這話題不讓我混過。
「ㄟ..這好難講，剛認識的時候很瘦，像個野猴子一樣，復合再見到時，或許是為了
達到他想照顧人的強大，胸腹肌居然都練出了明顯的線條。」我瞄著恭介的軀身，應該就
如他現在衣衫下的那種誘人吧。
「是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總覺得他的應聲有點沮喪。
「不過那也只是當年啦，開始工作了以後，他總是忙得昏天暗地，覺都沒空睡了，更
別提運動，而且還拿吃東西來發洩，所以....後來的身材可想而知。」我忍不住小小抱怨
了一下。
「很胖？」恭介的嘴角偷偷揚了起來。
「是沒有，但就是一頭熊吧。」而且是隻很頑固的熊，任憑我三不五時把他年輕時的
精實照片亮在面前，依舊不動如山。
「熊現在滿搶手的啊，很多小弟都喜歡。」恭介慢條斯理說著，不曉得是在安慰我還
是想補我刀。
「咦？原來是這樣嗎？」這宛如當頭棒喝，多年的疑團終於解了，難怪他死都不理我
的冷嘲熱諷。
「還好只是頭熊，若再繼續下去，你的罪過就大了。」他把神色歛得肅穆。
「什麼意思？」我瞪了過去。
「你害他從高僧變成俗人，如果又從一盤鮮肉變成一灘油，看你往生後要怎麼向佛祖
解釋。」恭介正經的表情剎那綻出邪惡的笑意。
「我會跟他說中年發福是人類的正常現象。」然後就被拖下去掌嘴。
「那你怎麼沒有？明明又愛吃甜點。」恭介的目光從我胸口一路往腹下劃。
「我有自覺啊，老了已經很悲哀了，再讓身材垮掉是以後家裡都不准放鏡子？」而且
來京都的那天，應該就直接被你無視放生、流落街頭，沒有到今天的故事了吧。
在如此的互相調侃中，我們朝寺裡的最末一區而行。先前的灰褐砂地已有落櫻將其綴
點，當行上通抵東門的參道時，石板路兩側更是宛若覆雪，就像冬末的霜寒雖過了季節仍
不捨離去，在飛降間被春陽染上艷色，於是落在枝梢、附於草泥，成了整路無盡的絢麗。
望著櫻雪，再行經幾重院落門戶，我們進入所謂的「東院伽藍」。這區曾是舊時的宮
殿遺跡，不過既為遺跡，自是無法得見曾經的華炫了。然眼前存留的堂閣依舊引人，迴廊
之間，「夢殿」高踞於台，巨簷沉偉覆掩、簷角八方展揚， 而脊頂相輪上，垂鈴日芒添
飾，更讓其多了份曦光初現的耀目。
「光哥....」正定望著，恭介在旁輕輕喚了我。
「怎麼了？」我看向他。
「沒啦，就很羨慕你們可以一起走過那麼長的歲月，儘管胖了、身材垮了，白髮皺紋
多了，也不怎麼影響你們的感情，所謂的真愛，應該就是這樣子吧。」他眼裡浮現綻著光
的憧憬。
「沒你說得那麼好啦，不過就是提醒自己，都老頭子了，假使為了一些小事分手，應
該很難再找到人要吧。」我被他講得很不好意思。
「最好是....」他瞪了我：「剛工作的時候很年輕吧。」
「那時候喔..」我回溯著復合後的日子：「應該跟生活圈也有關係，他本來就過得很
單純，上學、念書、練琴，有長一點的假期，就揹著簡單行囊，台灣各地隨遇而安，交友
從來都不是擺在很優先的事，會認識我應該是陰錯陽差吧。」若不是跨校的社團活動將我
們串在一起，總覺得他到現在還仍孤身漂泊。
「他我可以理解，但你....」恭介斜眼睨了過來，好像已將我歸類成不安於室的心浮
份子。
「喂，幹嘛把我想得這麼糟，我可是很認份的，在一起後就把一些孽緣都斬斬斷了，
除了幾個老朋友以外根本沒什麼在社交耶。」
「算你有自覺。」他裝作很勉強地接受了這答案，旋即卻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過，那個年代來自外面的誘惑也比較少就是了，只要不走出去，很容易就遠離了
花花世界，不像現在那麼多交友軟體，裡頭堆疊得跟櫥窗一樣，展示的不是精緻臉孔就是
壯碩男體，每條曖昧訊息都可能變成一種騷動。」就別提訊息裡有時會藏著肉色的挺立巨
物。
「沒辦法，現在好像就是個速食的世界，用照片決勝負。」恭介嘴角泛起了苦笑。
「Facebook也是啊，一堆網路紅人爭奇鬥艷，假如不小心搭上了線，根本很難全身而
退。暈船呀、出軌呀好像都成了已讓人麻木的日常。」
「的確是，交朋友看起來容易，手指點幾下就有了，要找到真心依舊很難。」恭介語
聲悵惘地，就彷若曾經付出了愛，卻發現對方只是想得到他的肉體。
走近堂前，挑飛的簷底縱深，淨牆下窗柵環圍，中間門扉倒是開啟的，讓我們能隔著
網孔略窺殿內景貌。此殿被冠了個「夢」字，據說緣自那個時代的「聖德太子」，他夢見
和菩薩對語，所以這座堂閣不但以其居殿形塑，供奉的觀音也與他等身。甚至北側還有間
「舍利殿」，收納太子兩歲誦唸佛號時，由掌中生落的舍利子。
「夢殿唸起來好夢幻，感覺走進去就會走入某個夢境，然後一些值得懷念的都可以重
新再經歷一遍。」恭介呢喃著，像也被勾出了什麼回憶。
「嗯，或是那些讓人懊悔的抉擇都有機會扭轉，回到還很快樂幸福的時刻。」我抓著
浮現在腦海裡的笑靨與身影，曾以為行過各樣誘惑，讓彼此成為心中安定且不可或缺的力
量，便能一直這樣走下去。誰知就彷若一場夢，雖然美好得讓人貪戀，一道雷，一個剎那
的驚醒，便什麼都沒了。
還是，就如同莊周夢蝶，那扎得心頭痛的永別其實才是夢，下個瞬間，一回神，便會
見到陪我走過漫長歲月的伴侶靠在枕邊，笑眼望著我說：「作惡夢囉？」
「不過，現在在我身邊的你，今天走過的那些路應該都不是夢吧？」恭介轉了身，揚
起很純真的笑容，看著我的眼瞳澄澈。
這樣的笑容讓我心中一凜，假使十年緣分的結束到我跟恭介的相識只是場夢，夢醒了
，我圓滿了，那他呢？留給他的應該就是種悵惘吧？
我追憶著從今早開始的行途，「東大寺大佛殿」的簷閣高廣、「二月堂」的階院清寂
、「春日大社」的燈徑古幽，而「法隆寺」那浮顯於櫻毯的瞿傲形姿更是幅幻麗之景，襯
著恭介的臉龐烙在我眼底。我又何必一直持著奢望，只想回到過去？
「是啊，不是夢喔。」我緊緊摟住了他，用我的溫暖、我的力量，證明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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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隆寺東院伽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