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条城」的櫻景柔媚，但隨著逛覽而起的思緒反倒令人感傷，當抬眼望著望著，心
中的嘆息就不禁泛湧成淚。屏著那股抑鬱，深呼吸之際，手邊傳來了碰觸的溫度，先是指
尖微微的試探，接續便握住了我的手掌，堅定的力道彷若知道我憶起了什麼，無聲，卻說
著「沒關係，我在你身旁。」
我閉上眼，掌心的觸感有著屬於青春的彈潤，又多了種很讓人心安的厚實，我不由自
主施了力，想將那樣的溫情緊抓著，而後嵌入自己血脈。也許如此誠摯的溫度真有其力量
，漸漸地，濤亂的傷楚思緒緩流了下來，僅存留些遺憾仍載浮載沉。
我睜眼看向了恭介，他正關切地凝望著我。「沒事了。」我給了他一個淡淺的笑容。
旋即，他的眼角也揚起光燦，唇線的弧度接續掌間的交握，遞進陽炎般的暖意，舒朗且暢
懷。
「我們走吧。」我緊緊牽著他的手，直至出口遊人繁多了，才放了開。
下午要去的「平等院」在宇治，得回火車站轉搭JR電車。或許是因時值正午，多半的
人都在覓食，車廂的人眾少了許多，很輕易便能找到個兩人座歇下。窗外的街景飛倏，有
點像記憶之流的幻演，但又快速地讓人抓不清心裡被勾上的畫面究竟是什麼。恍惚間，恭
介用腿碰了我一下，並在我疑惑望去之際，將我的視線引至門口。
那是兩個學生模樣的少年，有著高中生年紀的青澀，不太曉得為何可以在這平日時間
逃離學校，於外晃盪。原本我不清楚恭介要我看去的原因，當望了一會兒，便有點猜出端
倪。他們其中一人身量極高，面貌憨厚，體格頗為壯實，另一則是匹小隻馬，身材雖瘦削
，五官卻相當可愛。
但這並非主因，耐人尋味的是他們在對談中釋放的氛圍，小隻馬滔滔不絕、比手畫腳
，燦揚表情帶起的故事性十足，偶爾說到精彩處，便蹦了一下，雙眼笑瞇成彎月。老實漢
子則不多話，就是靜靜聽著，許久才在小隻馬的停頓處墊個應聲，儘管沒有話語的回說，
眼神卻洩溢著帶著暖意的溫柔，感覺在他的眼裡，那笑啊蹦的小小身影就是世界，值得用
現在的生命盡全力去呵護。
這樣的風景讓我看著看著，嘴角便輕彎往上，再望向恭介，他也是以一種癡迷的神情
，陷於這車廂一角散發的隱微甜蜜。是啊，我們並不孤獨，在地球的各個角落，例如這隔
著海洋的外域，很平常的城市一隅，都有屬於同性的小小戀情正羞含著苞蕾，等待在彼此
的自覺或不自覺中，綻出幸福的花豔。或許有人已意識到即將到來的風雨，仍舊義無反顧
，疾駛的電車是承載了勇氣的舟艇，儘管航向未知，也航向希望。
恭介，同我看過許多風景的旅伴已抵了站，註定跟我各自方向，而下一個，會是你與
我同行嗎？
我不禁又握住了恭介的手，握著那溫暖，祈願彼此，也祈願那對小小戀人能避過風雨
，尋得不受摧折的幸福之土。
到了宇治，我們下了車，小戀人們仍窩在屬於自己的車廂一角，在絮語與寵溺間，持
續他們的冒險或是私奔之旅。這樣的畫面很讓人在月台怔怔望著，直到火車消逝了它的身
影。
「接下來呢？『平等院』？」走至站外大街，恭介問著。
「欸....」我覺得有點難以啟齒：「我想先去拜訪一個人。」
「誰？」他的眼神現出疑惑，訝異我在這邊居然還有朋友。
「中村先生。」我這樣回他。
「日本人喔？原來你在京都早就有老相好，那當初就去住那啊，還來跟我們擠....」
他嘀咕著，表示吃味。
「沒辦法，他就給吃不給住啊。」我挑了眉，索性把話講得曖昧。
「這麼好，那你就自己來啊，拖我一起做什麼....」他語氣中的酸度又濃了一些。
「3P比較有樂趣。」我邪邪地笑了起來。
「我要走了，再見～～」他怒眼瞪我之後，一個轉身。
「幹嘛這樣子啦，他是你的菜，你一定會喜歡～～」我扯住他的手。
恭介回過頭，認真判讀我的眼神，或許是真被我說動，也可能是想搞清楚我葫蘆裡賣
什麼藥，無語盯了一陣，還是撂下幾句下台階的話跟我走了。
依順觀光客的流向，我帶著恭介一路行至宇治川邊，又轉入人潮雜擠的表參道，這兒
的樸褐町屋皆掛著古色古香的招牌，以自家精選的茶品挑勾人眾，不少店門口乾脆運作起
大型煎焙機具，送漫著豐厚茶香。這味道極度魅惑，輕輕柔柔從鼻搔弄入心，搞得我幾乎
要暈迷了。
循路左張右望地辨認著招牌，須臾，我找到個入口風雅的小路轉了進去。「到囉，你
看～」我指著徑路末端的竹籬。
「中村藤吉？」他盯著招牌用日語中文各說了一遍。
「是啊，有好吃的抹茶甜點，3P之後包準你欲仙欲死，回味無窮～～」我得意地跟他
介紹。
「中村先生？包吃不包住？」他斜瞇著眼。
「是啊。」我覺得自己頗有創意。
「光哥，你來宇治根本不是要看『平等院』，是來跟他約會的吧....」恭介的表情有
點啼笑皆非。
「幹嘛講成這樣，沒聽說過一箭雙鵰、一魚兩吃嗎？而且是抹茶耶，你敢說你不愛？
」我逼近他臉前，故作聲勢。
「心情很好喔，會不會恢復得太快？」他戳著我的腰。
「還好啦，趕快進去吧，中村先生很熱門的。」我抓住他的手，順道將他牽進籬門。
恭介，你不知道嗎？那是因為有你啊。我藉著手心溫度的傳遞這樣說。
散著鄉居情趣的籬門內是個植櫻處處的小庭院，儘管來之前便有心理準備，茶庵的侯
位名單還是長得令人心驚。我不禁瞄了恭介一眼，不曉得他有否足夠的耐心。「你想吃就
等囉，但最好中村先生的技巧值回票價啊。」還好他僅半威脅地這麼說，而且似乎也對如
此的雙關樂在其中。
「先吃些東西吧，直接拿甜點當午餐好像不太好，再說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打開
背包，翻出景介早上幫買的。大概他也看出我這人為了走景點可以有一餐沒一餐，份量是
雙倍又有餘，因此就算早上等車時已吃了一些，現在仍有存糧。「還有昨天的抹茶糰子耶
。」我掏出盒子在恭介面前揚了揚。
「捨不得吃喔～」他冷眼望過來。
「留給你啊。」我挑了一根往他嘴邊遞。
「才不要，搞不好那是糰子哥用口水含過再給你的。」恭介把頭閃開，一臉嫌棄。
「欸，你自己心裡骯髒，不要把別人也想得那麼齷齪好不好....」糰子哥....恭介的
暗殺名單又多了這號人物了嗎？
我忽略恭介瞟來的目光，往嘴裡送著糰子哥的愛心，邊吃邊望之時，我發覺庭院的一
角聚了些人，透過縫隙看去，粉雪櫻花下茶几橫置，而一位男子身著樸褐僧衣，靜坐其後
，妙的是，那清瞿臉龐高鼻深目，居然是個西洋和尚。「恭介，你看。」我指了過去。
「光哥，你連和尚也不放過....」他歪身看完後，馬上譏了我一句。
「你當我淫魔喔，我是說西洋臉搭配和尚造型好衝突。」我辯說著。但這洋和尚五官
深邃、眼神靈秀的確是事實，何況一身僧衣又添了些飄逸，不多端詳幾許也難。
依順著人類看熱鬧的本性，我湊了過去，原來洋和尚在演示著茶道，只見一旁釜具水
氣裊裊，而他低垂目似正聆著心裡的節奏，須臾，斂了袍袖的手取起墨底描金的茶罐，朝
碗裡傾洩了一匙碧綠茶粉，然後由粗褐釜中舀了一長勺的蒸煙漫漫。
儘管手背的指節有著男人的浮凸粗獷，挪移的動作卻細緻娟秀，他輕持著茶筅，於碗
間左右環勾，似攏著水緣浮散的茶粉，接續，柔緩的動作迅馳起來，茶筅在指腕的勁道驅
使下縱直擾劃，宛若一段揮撥至激昂的曲節。於是，原本懸舞的茶粉化作細緻的微綠水沫
，浮遊過鼻的微颸多了種淡雅香氣。
「愛上他了？」不知何時湊來的恭介在我耳邊出聲。
「是啊，晚點你就可以看到青蛇誘惑法海的大戲了。」我隨口打趣。
「什麼？」恭介的眼中閃著文化與世代的隔閡。
「沒事。」要跟恭介講解白蛇傳已有點費事了，還要再提改編的版本，感覺頗累。
而才剛轉了身想去看看我們排的順位到哪時，不遠處卻傳來熟悉的口音。「好好的人
不做，去做和尚。和尚就罷了，不待在廟裡唸經，還到這煮茶給人喝。」我循著這閩南語
聲望了過去，是幾個衣色稍嫌俗艷的歐巴桑在嘀咕碎念。
這樣的話有種「好好的人為什麼不結婚，不結婚就算了，還跟男生搞在一起，不知羞
恥」的熟悉感，瞬間讓我心頭一揪。人家雖然西洋血統，但對佛經教義起了共鳴有何不可
，而佛理的修持隨處皆是，茶道同樣需要心性的凝煉啊，或許對他而言，來這兒便是種入
世的交流，在一碗茶的時間，傳遞靜心，也分享那蕩漾於碧水的禪悟。
莫非人的基因真的被烙印了排他性？僅僅一個外國和尚充滿善意的請茶，都能成了碎
語中的攻訐，難怪同性之間的愛情會是這麼多人的眼裡芒刺。
「怎麼了？好像叫到我們了。」恭介往廳口說著日語的服務生望了一眼。
「沒什麼，就聽到些刺耳的話，先進去吧。」我覺得若跟他說了，搞不好他又要去找
她們爭出一番道理吧，而這樣的道理在那些根深蒂固的人心裡，又哪裡說得清呢？
走了進去，茶屋的空間設計挺好，二樓的座位旁是整列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循川
散揚的柔粉花林，令人暫時拋去方才雜語的悶擾。「你想點哪個？」我翻著菜單問恭介。
「都好啊，看你想吃什麼。」他沒怎麼在那些撩亂的圖片中研究猶豫，只是帶著淺笑
望著我。
「這麼好，那就帥和尚現泡的抹茶、糰子哥親手捏的糰子、烏龍麵呆小子吃剩的麵.
...」該點傑尼斯弟的什麼呢？我思索著。
「不好意思，我們不用了。」恭介往旁對遠方店員舉手。
「好啦，我認真點餐。」我趕快把他手壓下。
決定完等候了一陣，期待中的甜點送上了，嫩綠的抹茶磚凍晶漾在碗碟裡，襯上白玉
、栗子、紅豆泥，顯得可人也可口。不過對我而言，主體當然是伴飾一起的冰淇淋， 挖
了一匙送入口，微濃的抹茶濁苦從味蕾透散，瞬間振奮精神，而後又帶著暢快淋漓的回甘
。
我忍不住追憶起「清水寺」那日，跟大夥聚在一起吃的「茶寮都路里」，那兒的當家
紅牌輕聲艷笑，用甜膩耳語卸去我所有武裝，比較起來，「中村先生」算是性格嗆烈，一
出手便是侵略性的激情，要人銘記在心。
「吃啊吃啊，幹嘛客氣。」我把碗碟往恭介那推了推。
「喔，好....」但他嘴裡雖這麼說，拿著勺匙的手卻懸著，不知在猶豫什麼。須臾，
才像選定了目標似，從被我動過的冰淇淋處挖了些許，輕輕含在口中。
我笑著看向他，那嚐含的表情頗令人玩味，感覺除了體會抹茶香氣在味蕾間的轉換，
好像又多了什麼。會是也如我一般，想起那日互食杯中聖代的情景嗎？當時他與我間接接
吻著把妖女氣到臉歪，背後的動機其實很值得探究。是刻意將這種曖昧的偷渡作得不著痕
跡？還是真的不帶心機，直至現在才意會到早於那樣的初識之刻，我們便有了親密交會？
正朝細處推敲時，眼角餘光卻一直感覺到有什麼在祟動著，往旁觀察了一會兒，才發
現有幾桌的人正不時斜瞄我們，掩著嘴不知在說啥。「恭介，你這邊也有迷妹耶。」沒想
到即便拿去雙胞胎同現的光環，他依舊魅力無窮。
「不是喔，完全不是這回事。」他掃了一眼就像瞭然於心般，繼續撈取抹茶凍。
「啊？」我疑惑地再偷瞥過去，是有點不太對勁，這些人年齡層差異過大，對談間的
神色也非興奮。
「反正就我們這邊很奇怪，女生不能單獨去拉麵店，男生不能去甜點店，尤其是兩個
男生。」他像是已對這樣的氛圍習以為常，說得閑散：「現在是因為觀光客多，所以目標
比較混亂，你如果去只有日本人的地方，就可以體會到什麼是逼死人的目光。」
「天啊，這什麼世界～～」我不敢置信。
「還好啦，我們承受過的奇怪眼光又沒少過。」他的語氣儘管淡定，仍可以感覺到其
中的弦外之音，以及那種已被刺戳無數後的麻木。
看來人心造設的框架真的隨處皆在，只不過方圓之地的轉繞，幾次的轉瞬，便見識到
它的各樣範演。它侷限了看向外國和尚的雙眼，也莫名規制著男女各自適合的場所，更遑
論常在我們身邊哄擾的性別氣質、性別模樣，以及彷若詛咒般的性取向。
「你這樣不行喔。」我有點不服氣，也訝異那個在我心裡一向充滿能量的恭介怎能如
此認命。
「什麼意思？」他微微愣了臉。
「這時候的你應該是鬼腦子一轉，搞出什麼把戲將這些人好好再教育一番啊。」我把
對他的觀察剖析說了出來。
「謝謝喔，我今天沒帶腦袋出門。」他呆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原先的懶散，啜了一口
開水。
「喂....」我瞇眼睨視過去，卻又拿放棄作戰的他沒辦法。
就在此時，心裡轉上了一個促狹的想法。於是我端起刻意且情柔的笑容，挖了一匙冰
淇淋遞到恭介唇邊，假使沒有感覺錯誤，這樣的動作瞬間便吸納了某幾桌的目光聚焦。
恭介的視線順著匙中的冰淇淋一路爬至我的雙眼，表情從原本的愕然轉為一種會意的
遞語，像說著「很幼稚耶」。但恭介就是恭介，他嘴角立刻挑揚起藏含幸福的弧度，然後
口一張，用著調慢的速度將那一匙輕輕咬嚙。我彷彿可以看到那些人的瞠目屏息了。
這樣算是給了他們某種震撼教育了嗎？我不知道，至少表達出屬於我們族群的理直氣
壯，當作對無理世界的小小控訴。
然這發洩的快感倒也沒轉繞太久，因為我看到恭介又微張了口，禮尚往來似拉長聲說
了個「啊」，那唇啟張吐的神情無限幻誘，眼眉投射的旖旎比遞送過來的冰淇淋更令我迷
醉。在這樣的時刻，即便旁人的視線依舊雜著凍寒，也成了在舌尖化開的津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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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藤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