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道到了「法堂」像是已至盡頭，不過多數遊客仍會再往旁探去，因為「南禪寺」院
落還有座很特別的「水路閣」。
「這是橋嗎？為什麼蓋在這裡，還那麼高？」恭介將手靠額，遮擋抬頭時對上的刺眼
日光。
「這是輸水用的水道橋啦，我在伊斯坦堡有看過類似的，不過當時坐在車上一下子就
過了，什麼都沒看清楚。」我跟他解釋。
「伊斯坦堡？」恭介的雙眼裡滿滿疑惑。
「在土耳其。」景介用英文低聲提醒。
「哈，在哪都一樣啦。」恭介敷衍笑著，很讓人懷疑他是不是也搞不清土耳其在哪。
「法國南部也有，但北邊有太多想去的地方，時間又不夠南北跑，所以當年就被我放
棄了。」沒臉皮請長假實在是我的硬傷。
「光哥，你到底去了多少國家啦？」恭介訝然的眼神中帶著好奇。
「沒算過耶，歐洲去的比較多，因為很喜歡希臘羅馬的古文明，歌德跟巴洛克式的教
堂也很迷人，今年會改來日本其實我蠻意外。」應該是天意要讓我與你相遇吧，我在心裡
偷加一句。
「啊？？」恭介眼中問號頻閃，顯示我的某些語彙已超出他的中文詞庫跟知識背景。
「算了，看風景吧。」我覺得再開講文明與建築方面的東西，他八成便要恍神了。
抬眼望去，這座水道橋並不像其歐洲兄弟，用雙層架構聲勢浩大地穿山過城，而是以
一種中庸內斂的姿態，承載來自鄰近「琵琶湖」的湖水，在茂林的掩映間，於訪眾頭頂悠
然橫越。帶著西方意象的磚石弧拱如虹點躍，看似與日式屋舍的橫直疊木衝突，大自然卻
出手調合，風雨落繪了蒼灰斑跡，苔葉攀綴上幽碧顏彩，在時光不分彼此的形塑下，磚石
疊木便成共生岩樹，當視線望掠，一切理所當然。
我看著橋柱拱洞如景窗，一路往遠處疊縮，恭介像個過動的孩子般，不知是發現了什
麼有趣物事，不斷在其間來回穿遊，景介也因在取著景，偶爾會揚首緩步，在拱窗中迤邐
過身影。看著他們相彷的身形交錯而現，不同姿態不同神情，一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
宛若溯入時光之流，莫名想起某些失落的片段，卻理不清究竟發生在哪個年月。然當不經
意回首，樹下垂晃的葉影彷彿又勾起什麼，像是幅褪了色的畫面，帶著朦朧曖昧的酸甜，
只因過於悵惘，不願再想起。
我追憶著心裡的幾個封印之地，最後在入口徘徊，遲遲無法步進。人應該就是這樣矛
盾吧，會念著青澀歲月的單純，惦著戀愛初始的怦然悸動，但幾次不由自主墜入回想，都
只是讓自己沉沒在終局墨鬱般的悲傷，甚或撕扯起傷痂，狠狠再痛一次。於是幾次輪迴後
，便自動砌起了防禦工事，彎彎拐拐的迷陣，似是而非的幻像，一重又一重阻隔著，讓往
事孤自荒遺湮滅。
「又想起過去的事？」景介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是我發怔得過於明顯嗎？還是他真有讀心能力？總覺每次沉湎於過往時都瞞不過他。
「也不算，因為我其實搞不清到底想起了什麼，老了吧。」我自我挖苦。
「是嗎？不是因為情史太豐富，分不清誰是誰？」恭介從背後冒出聲，嚇了我一跳。
「你走開，不老實的傢伙沒資格聽秘密。景介，我們邊走邊說。」我故意拉著景介，
在他耳邊假作竊竊私語。
「光哥，你太過分了，怎麼可以移情別戀。」恭介扯著我哀號。
「我們有戀過嗎？」頂多只有幾次短暫的擁抱吧。
妙的是，本以為恭介會用什麼垃圾話順著下去講，怎知伶牙俐齒的他這時卻像被梗到
似，顯得有點窘迫不安。難道之前的那些曖昧話語真偷渡了某種感情？
可是這樣的揣測也沒辦法挑明了去細究，能肯定的是他心裡絕對有鬼，畢竟接續他便
轉頭四望，口裡說著：「有別的地方可以逛嗎？還是要出去了？」這轉移話題的神色分明
此地無銀三百兩。
「從旁邊階梯上去有個『南禪院』，更裡面還有座『方丈庭園』。」話才講到這，就
看到恭介把嘴角捲彎成哭泣狀，於是我心念一轉，又補了一句：「好啦，就我看過照片的
印象，『南禪院』的特色好像比較不明顯，直接去『方丈庭園』吧。」有種預感，過幾天
的我應該會中邪地把行程全部刪盡，隨便他引領我，就算在哪個地方空耗也行。
「方丈」隱匿在「法堂」的背側，我們走了進去，順著觀覽路線繞入此處主要勝景「
大方丈庭園」。寬廣的長方空間裡，銀砂舖展，砂紋被刷理成曲直相間的排列，像仿擬滔
流的疾勁颯爽與曲川的悠然愜意。
景介停了步，怔怔地似感受到什麼，我也不禁在他身邊佇立，定望砂紋的流轉，很奇
異地，當這樣看著看著，一種舒漾的感覺竟從心口漫開，宛若這些靜止的流線正爬梳著思
緒，與記憶合流，以一種平和的、旁觀的態度，引我去觸碰著過往。
忽然，我知道在水道橋那邊似有若無想起的是什麼了，那是久遠前的大學時光，一個
同樣有著陽炎般光輝的身影，相近的青春年歲，僅僅眉目更顯狂狷。我第一次死心塌地愛
著一個人，用整整大學四年，儘管對方是個只願在曖昧之境游移的異性戀，仍舊無怨無悔
。
看著身旁把相機持至眼前的景介、繞至緣廊對角的恭介，我發覺初戀的魔力竟是如此
強大，它將那樣的面目軀影氣質捏化成一種原型，藏埋潛意識裡，就算在十數年後的現刻
、千里遠外的異國，依舊於對眼的剎那勾住心魂，讓雙眼無法移離。
當年校園裡的畫面如破堤浪潮般在我腦海中翻捲更迭，教室裡比鄰而坐的修課時光，
課間共騎一輛鐵馬的悠閒穿遊，放學後於社團的倚肩同讀。自然地，也有畢旅篝火前的十
指相扣，與夜裡幾近擦槍走火的緊擁撫觸。這甜蜜伴隨著苦澀，我無法避免想起了出櫃後
迎來的冷淡，以及攤牌時那重重一拳烙下的痛楚。
然不知為何，現在儘管重新憶起，心口卻沒這麼揪了，會是因為已得到某種程度的救
贖了嗎？畢竟後來的某年我們不期而遇，花了一晚促膝長談，已婚的他承認那段曖昧不是
我單方面的貪想，以潸潸淚眼恨著自己當時沒有勇氣跨出那一步。我從庭院砂流望向旁側
的林丘，這一瞬，丘緣便似沖蝕與沉積間所刻劃的人生曲線，其上的一花一樹皆是故事。
或許，人都要經過這樣刻骨銘心的刻鑿，才會獲得真正的模樣吧。
我順著緣廊前行彎轉，眼前的景致漸次幻變，原本縱流的長川化作橫層湧盪的微浪，
以徐緩步調撫觸著灘岸，岸頭疏林慵懶探生枝枒，引入牆簷之上的幽碧巒山，隱隱地，就
像闡述著走過人生曲折後覓得的澹泊與釋然。但這樣的釋然豈是易得，大學那段算有幸能
獲得寬慰，之後數次不同感情的離散，留下的都只是各樣無解的結，難道這意味我走過的
曲折還不夠，還需要再經幾回霜雪才能迎來澹泊？
往內拐，裡面另有塊「小方丈庭園」，前者在寬廣地域借景揮灑，這兒則因狹形空間
又轉另種思維，平直刷紋的砂地因著幾處石墜而綻生漣漪。此庭的另稱是「如心」，彷彿
暗示著，當人生的波瀾交互撞擊後，自能圓融了稜角，一切如心。然我只能說「如心」這
個境界實在太難，當我以為在跌跌撞撞後終尋得了命定之人，以為那平寧的幸福能十年、
二十年地持續下去，一切卻於剎那間崩滅破散，再難重圓。
我的回憶之流在越過人事已非的崎嶇荒原後，跌墜至沉碧深湖，那兒的出口被落石塞
堰，執拗地不讓回憶往接續的瘴鬱之林奔去。
院的盡處，有敞廊曲曲折折劃穿，切出最末的「六道庭」，廊簷擋去午後烈芒，腳底
木質觸感透逸沁涼，我倚著隔欄往庭院望，這個季節的它枝枯石禿，某種程度也似映著荒
涼世間的因果輪迴，假使生與死真有輪迴，那愛情的來與去、人的聚與散同樣注定是輪迴
吧，我在心裡不由自主感慨。
跟在後頭的景介似已拍完了照，他默默地走過來，與我同望著院景，須臾，早逛完一
圈的恭介也從廊末咚咚咚地快步湊至我身邊，他圓睜著眼，盯望著我，好像也感覺到我的
滿溢心事，但倒沒以詢問打破這靜寂，僅眨著長睫，用眼神表達關切。
「沒有啦，只是看著你們就想到大學的日子，想著當時談的感情，然後就不知不覺陷
入回憶，把曾經談過的那幾次都走過一遍了。」激盪的情緒推使我將心裡話倒出：「人的
記憶好奇妙，很多事情以為早忘了，其實只是自己藏得太好，一開始挖掘，那些浮現的畫
面還是非常鮮明，鮮明得像不久前才發生過的事。」
「應該有開心的吧？」恭介歪著頭。
「是啊，有開心的、難過的、悵惘的，可是....也有些傷口就算過了很久、就算沒再
觸碰，還是會在不經意的時候突然刺痛，提醒我它的存在。」我的思緒不禁又走到最後的
那段感情。該說嗎？有股衝動想說，畢竟那樣的思緒悶在胸口很讓人難受。但「銀閣寺」
那時的難題仍舊未解，我該怎麼解釋同性戀身分對整件事的關鍵影響？
除此之外，他們會接受嗎？我忍不住看了景介，幾次的心靈對談雖很讓人舒坦，那不
時凝著的鬱沉眸色卻令我無法探清他在這方面是怎樣想法。再將目光拉回至恭介，他總是
親親暱暱彷彿不在意同性間的碰觸，偏偏與大學那任又有著類似的前車之鑑。
猶豫難決正想憑著一時衝動乾脆出櫃時，恭介的手機卻響了，他接起電話，講了幾句
，然後將視線轉過來對我說：「她們說吃飽了，要找我們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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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寺水道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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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寺方丈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