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眨了幾下眼，順帶又揉了揉，幸好眼睛跟視神經沒真的壞損，恭介趴伏的卑微景像
迅速滅去，還了他原本爽朗面目。「怎麼了？眼睛進沙了嗎？我看看。」他話還說著，臉
便已湊了過來。
「哪有可能看得到啦，沒關係，過一陣就好了。」雖然被吹著眼睛的畫面如偶像劇般
讓人期待，這時我只想拼命喊卡，畢竟他就是朵散發催情激素的毒花，再多靠近一些，我
便要變身成淫魔了，慘的是還吃不到，幻想得越多，最後只會越失落。
離開「哲學之道」的南末，步徑串接進密集屋舍間的街巷，景介從剛剛就跟我們保持
著距離，像覺得還會有人記得我們是方才的淫邪二人組一樣，直到這時才肯漸漸飄近。「
當我毒蛇猛獸還是瘟疫喔....」恭介不爽地撇了嘴。
「誰叫你沒事在路邊演色情片，可以再誇張一點。」景介也用凌厲眼神回瞪。
「口罩呢？怎麼不戴了？」
「很想！」
「好啦，你們別吵啦。」我端起笑臉扮著和事老。
「光哥，你也是，沒管他，還跟他瞎起鬨。」景介寒冽地瞥過來，將颱風尾掃到我臉
上。
「我....」雖有點百口莫辯，倒也真擠不出什麼反駁的字句，更何況大概是為了吵架
順口，他們的對話已經切換至日語頻道，完全沒我插嘴的份。
不過一直以為他們早磨合出一種微妙的和諧相處模式，原來還是跟大多兄弟一樣會嘔
氣會吵架啊，不但如此，接下來還真進入了冷戰，恭介臭著臉，不看景介一眼，景介卻不
以為意，自在邁著安靜步伐，而我這個被貼上「為老不尊」標籤的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
由著他們這樣走至中午的目的地「南禪寺」。這寺座落於林間，院前是棟壯偉「三門」，
它立於參道的中段高台，在幾株色調明快的粉櫻點綴下，沉厚木色顯得古陳。
所謂的「三門」並非以三座門樓連併，而是對應著佛教教義，包納了「空門」、「無
相門」、「無願門」，意指入此門得三解脫。似乎也因著如此意涵，它並未串起長牆，形
構院落入口，反而像是種儀式象徵，立守在寺前，待俗世之人定了決心，毅然跨步，拋卻
所有繁華欲念。
六根未淨的我，自無法憑著這麼的舉步一跨便屏棄塵緣，何況身邊還有惹我心緒騷亂
的兄弟倆，沒墜入色慾深淵就萬幸了。踏上了台階，我趨前細望，儘管牆柱持著質樸基調
，垂簷下的密集斗栱卻自成曲折紋路，高偉的門樓也藉其展簷聳立，攜著兩側矮閣，成為
空無界域的門扉。
矮閣與主樓的連接處各是道斜長內梯，我們好奇地繞去矮閣，果然裡面有著入口，只
是要收費。「就上樓望幾眼要五百，會不會太誇張？」恭介怔愣著臉，語聲不滿。
「有人隨便喝杯抹茶就不只這價了吧。」景介冷冷拋了一句，可以感覺到他心裡餘怒
猶存。
「大哥我圖的就是一時爽快，怎樣？」恭介胸一挺，抬眼睨視，裝著流氓樣。
「明明我才是你哥。」景介邊說邊側過身檢查剛拍的照片，完全不想看他。
「怎麼又吵起來了，門票我出啦。」我打著圓場，儘管看他們鬥嘴有種看戲的樂趣，
其實很擔心他們鬧到無法收拾毀了遊興。
然我雖如此說，景介自不肯讓我白破費，而恭介在這當口也裝著豪氣將鈔票迅速掏出
，於是我們還是各自付了門票錢，將鞋子除下入袋，在梯口等著排隊上樓。
登樓的梯階長狹又陡峻，大概僅容瘦子同時錯身上下，但當差不多輪到我們時，梯口
的光線卻瞬間一暗，取而代之的是位似乎吃太好的西洋禿頭男子，單單一人就塞滿了整個
梯寬，他晃著肚腹，舉足維艱地往下探著步，每次的落階都震得梯板嘎嘎作響，很讓人擔
心會否便這麼垮了。
「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興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我不由
自主喃喃唸起這篇浮生六記。
「光哥，你在說什麼？」恭介訝異地看了過來。
「啊，沒啦，就以前國中課本裡的段落。」我居然還記得，當時的填鴨教育果然厲害
。
「我怎麼聽不懂。」他皺起眉。
「它帶點比較文言的用詞啊，這段是說有天看到兩隻蟲在草叢相鬥，看到興起時，卻
有另外一隻體型巨大的動物衝了過來。」
「所以呢？突然講這個做什麼？」他眼中的困惑之色更深了。
「呃..」我覺得有點難以啟齒：「就..那是一隻癩蛤蟆....」
「哈，光哥你好壞，歧視胖子喔。」意會到我在暗指什麼，恭介立時笑了出來。
「我哪有，只是覺得太胖的人如果不是疾病因素，應該就是意志不堅受不了美食誘惑
，因此需要些尖銳用詞鞭策一下而已。」我根本用心良苦。
「這倒是，昨天不是說過我同學以前體重破百，他現在有這樣的身材，應該好好感謝
我的毒舌。」恭介眼尾揚起得意神色。
「不要以為外國人就聽不懂中文。」景介在我們的熱烈對談中冷冷插了句話。
被他這麼提醒，我心一凜，趕緊抬頭望去，那位福態老兄還真朝我這邊回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心理因素，總覺那眼神透著嚴峻陰惻。阿彌陀佛，可別是遇上什麼黑手黨老大
，我可不想還沒吃到小鮮肉就被閹了然後一命歸西啊。我連忙在心中祈念起佛祖保佑。
戰戰兢兢地等胖老大下階晃出了房門，恭介朝我吐了舌，然後迅速往上攀去，兩三秒
就沒了蹤影。而當我扶著梯欄，探出階頂時，被黑幫老大虐殺的憂慮瞬間散去了，畢竟那
瞭瞰而見的景致無比秀美，讓人不禁怔立著，忘了移動腳步。正前的主參道由粉櫻綴邊劃
開茂林，道末的林樹蓊鬱，掩去城市雜錯屋樓，只有當視線放至極目處，才能在朦朧遠山
邊，隱約瞧見參差的房閣稜線勾繪成帶。
青蔥的茂林本就讓人望之舒泰，而在這初春季節，間或簇生的粉雪團花替代楓樹空枝
，將院落抹上些明艷色階，儘管此寺非以櫻聞名，依舊醉人心魂。恭介很興奮地循著環廊
快速繞了一圈，又返回至面對寺外的方向，倚著欄木，望向市區對側的遠山。那愉悅的眼
神躍動著，襯上勾揚而起的笑顏，讓他俊秀的五官更顯耀朗。
再看向另一邊，持著相機的景介正凝目專注於小方窗內的微縮世界，偶爾垂下了手，
視線也定落在遠方那無法辨析的茫緲處。我不由自主將目光聚焦在這同樣的眉眼，鏡架後
的景介雙目隱透著微鬱，但這鬱色反讓他多了種謎樣的、引人去探究的吸引力。
忽然他把視線轉了過來，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直直掠去指向恭介，於是我狐疑地後
退兩步，讓出空間。很快地恭介也有了感應轉頭對望，雙方卻沒有說話。我兩邊瞄著，景
介的臉色水波不興，看不出藏含什麼意味，恭介倒是先抿了抿嘴然後嘀咕出聲：「是，景
色很漂亮，五百元很值。」話說著還故意把臉拉著，好像很不甘願，可是隨即便破了功，
白皙齒列一綻，笑得極度燦爛。而景介雖冷冷哼了一聲，轉回去的臉龐一隅亦是隱隱挑現
的淺笑。
所以..是嘴鬥惡戰宣告和局的意思嗎？我這旁觀者不禁莞爾。
下了樓，我們循著中軸參道，在扶疏林葉間行往後方的「法堂」，它的折揚簷面以二
重疊展，簷下斗栱密集扣嵌，端尾似還刻意點了白漆，使沉重木色添些銀亮風采。若伴上
鄰櫻，便像碎花攀簷串綴入閣，在艷陽下綻著無比春色。可是在遊過壯偉「三門」之後，
便覺眼前這建物儘管廣傲飛挑，卻似乎少了什麼，似是少了些歷史感，也少了點撼動心魂
的重量。
不過當望見兩兄弟不約而同行到了廳口，肩併著肩，以同樣步調雙手合十，這樣的畫
面倒很令人著迷。雖然衣裝不同、髮型有著差異，那毫無二致的背影並列一起，就好像攜
著自母體開始的羈絆，虔敬的禱唸中有無法切分的情感。即使有著齟齬爭紛，卻都成為日
常的辛辣調劑，讓彼此的相處多了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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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禪寺三門
南禪寺法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