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我都在田裡打滾，一手抓著蚯蚓，另一手玩著馬陸…。」
那時，我呆呆地看著泛黃的天花板，腦海裡倒轉著孩童時光，滔滔不絕著。他躺在我的身旁
，也呆呆地看著和我同一塊天花板，靜靜地聽著我說著過去。
依稀記得那時才早上十點多，窗外市集熙攘聲響徹了壅擠的巷弄，隨著風吹過淡黃色的窗簾
，灑落在耳畔。
「我還會拿著寶特瓶，在田邊的溪水抓著一堆大肚魚……。」我依舊滔滔不絕地說著過去。
其實……那是因為我太緊張了，只能靠不斷說話來紓解內心的焦慮。
突然間，他從側邊起身，雙腳往右一擺，便撲向我的柔弱的身子，在一個瞬間裡親吻了我。
房裡頓時安靜了，彷彿空氣中的雜音都凝結了。我聽不見窗外市集的吵雜聲，也聽不見房外
的電視聲，只見他的那氣宇軒昂的濃眉、緊閉卻深情不確的雙眼佔滿了我的視線。他的雙唇
在我的唇上來回輕抹，舌尖觸碰我的牙床，與我的舌頭婆娑。
那是我的初吻；那時我才16歲；那時我才剛從瀰漫泥巴味的鄉下，搬到大廈林立的臺北城，
正等待著高中開學的炎炎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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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完基測後沒多久，我便搬到了台北。放榜的日子總是無聊，我便每天都到家附近的網咖報
到，玩著當時火紅的仙境傳說，開著牧師在滿是人群的南門坐著。我邊上著網，邊隨便在鍵
盤上打出了幾個字，無聊地瀏覽滿是字海的網頁。
突然間，我在白底藍字間看到了「拓網」。
「拓網交友是受歡迎的華文地區同志交友網站……目前會員數已經突破……。」
我點入了這個網頁，只見深黃色的「Top 1069」以及黑色的「拓網 男同志交友」大大的顯
擺在左上角，中間則推播著一則接著一則的徵友啟示，下面則佈滿了一張張各種方位的自拍
照片，有吐舌頭的、有擠眉毛的、有瞪大眼睛的、有歪起嘴的，也有秀出六塊肌的……，各
種姿勢的照片隨著滑鼠的移動不斷顯現出來。
我是個純樸的鄉下小孩，那時還是ADSL連線的時代，家裡沒有電腦，都只能在上電腦課的時
候收發email，看著同學寄來的各種感動、或者怵目驚心的恐怖轉寄文。那是在嘉義的一個
小農莊，家裡只有保守的外公和外婆，我壓根兒也不敢和任何人提到我喜歡男生的事情——
除了一個同班同學，除了他，沒人知道我喜歡男生。
所以我非常驚訝有這種網頁的存在，也非常驚訝……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和我一樣，都有張難
開的口，然後相聚在無限個一與零組成的繽紛網頁裡，呼喚著自己的寂寞、自己的孤獨、自
己的戀情，期待著相遇珍愛自己的另一半。
我馬上點進網頁下面小小的「會員註冊」，飛快地打著鍵盤註冊，填寫帳號、密碼、歲數、
居住地、外型，然後在自我介紹上天馬行空地寫著關於自己、關於未來、關於夢想，並且用
各種字體、各種顏色突顯自己寫的名言佳句。
而後，我開始逛著這個令人充滿好奇的網站。我從拓網人氣榜開始探索，點進月排行榜上的
第一名、第二名、到第100名的交友網頁，看著他們的自我介紹、他們的日記，想試著了解
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心情，喜歡的話就送出一個簽心，只可惜，每天只能送出一個愛心。
離放榜的日子還久，每天上網咖玩仙境傳說是我的習慣；但我還養成了另一個習慣——就是
上拓網。我開始每天登入拓網，看著誰又給我簽心、誰又回我簽心，然後再到那個人的網頁
回簽心給他。可很奇怪地，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不會在各自的網頁上留言，頂多看看對
方剛更新的日記，然後回一個愛心給他。
我從不留言給別人。在我的記憶裡，我沒有放照片、也不大會更新日記，我僅僅在名稱上打
個「浩」，簡單勾一下符合自己的外型選項、喜歡的外型。不過我倒是很用心地寫自我介紹
，我總會去擠進「排行榜」的網頁裡觀摩，看他們是如何經營自己網頁，然後再用心地修改
自己的自我介紹，偶而我也會寫寫日記，回回別人留給我的訊息、回回別人留給我的簽心，
然後不斷重複「徵友啟事」，想讓自己也能登上拓網交友的首頁。
那時候沒有智慧型手機，上網很不方便，一連好幾天，我都到網咖上著拓網，而且很奇怪的
，我還得偷偷摸摸地上著拓網，彷彿我好像做錯什麼似的，總得擔心坐在隔壁的陌生人看到
我在瀏覽男同志網頁。
我發現有一個男生總和我不斷地來回簽心。應該說——這個總不斷回我簽心的男生，剛好是
我喜歡的模樣，於是點了點滑鼠右鍵，點進去他的網頁。
他的暱稱叫「弘」，16歲，身高175公分，體重62公斤，皮膚白皙、濃眉大眼、鼻子高挺，
還有一個粉嫩的雙唇。
他的自介沒打什麼字，就算有，也被時間的洪流沖淡了。只依稀記得，是我先留言給他的。
「安安」
這是我留給他的第一個留言，用著當時流行的網路術語。
「hi，你也高中生嗎？讀哪啊？」他沒過多久就回了。
「我今年才要高一，正在等放榜。」
就這樣的起了個頭了，我只記得一開始。原本還想登入拓網回去看留言紀錄，才發現，拓網
已經倒了。
後來，不知道怎麼的了，我們就這樣聯繫上了，在等待放榜的倒數時光裡，我也每天都在等
待他回我留言。
「今晚要說電話嗎？」也不知道當時怎麼著的，竟然有勇氣問他。
「好啊！但是要半夜才可以喔，等家人睡。」
接著我便給他家裡電話。
那時是晚上十點多，拿到電話號碼後我便從網咖離開，回家等半夜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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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半夜12點，我打了電話給他。
響了一聲他就接了，因為他怕家人聽到，所以一直守在電話旁。而我家沒人，倒是可以肆無
忌憚地半夜講電話。
老實說，我早快忘了我們聊什麼細節了，只記得他聲音很好聽，很有磁性，而且是個很健談
的男生。
「我跟你一樣大，但要高三了，我早讀。那為什麼你才剛要上高一？」他問。
「我小時候晚報戶口，我外婆在我四、五歲的時候才報戶口，所以就晚讀了一年。」我說。
「你知道大概會讀哪嗎？」
「我考不好，落點在木柵高工吧！你呢？你讀哪？」我問他。
「大同高中，你聽過嗎？松江路上的。」
「沒欸！我是嘉義人，沒聽過台北的高中。」霎那間，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土生土長的鄉巴佬
，而且我台語說太久，講國語都還有點奇怪的鄉音……。
「很多人都把我們學校跟私立大同搞混，我遇過最扯的，就是有人說我們是賣電鍋的。」
雖然我基測報考了基北區，但其實我對台北的學校完全不熟，我甚至不知道松江路在哪，也
不知道原來台北有兩家大同高中。
「那你要讀什麼科啊？」他問。
「落點在配管科吧……。」
「那是幹嘛的？」他彷彿有點驚訝。
「修水管的吧……，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不知道配管科在幹嘛，當時就按照分數一個、一個填。而且我也考不好，能選的選
項也不多，而之所以能記得這個科別，是因為我把它填在志願卡的前五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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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我們聊得很久，講到都捨不得掛電話似的。
「欸早上五點了欸！」他說。
「對啊！你還不睡嗎？」自從搬到台北，我就變得日夜顛倒了。
「我要睡了，只剩下三小時可以睡。」
「為什麼？不是暑假嗎？」
「我媽要帶我去美國辦事處一趟，要辦資料。」那時候也沒想到特別問他要辦什麼資料。「
還是，我早上去找你？你會怕嗎？」他接著說。
「我沒見過網友欸！」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因為這還是我第一次見網友。
「我不會對你怎樣啦！你住重陽橋下的話……那你知道士林捷運站嗎？」
「我知道，我家門口有508可以到。」
「那我們約10點，我從芝山搭捷運到士林，捷運站前面會有一家屈臣氏，我們約在那裡碰頭
」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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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見網友。我印象深刻，就約在士林捷運站一號出口前面的屈臣氏。
那天，我不到早上九點就醒了，懷著一顆忐忑的心，馬上到廁所梳洗
我沒帶什麼衣服上來台北，只穿了件深藍色nike外套，內搭著一件在菜市場買的黃色Ｔ恤，
以及一件淺藍色牛仔褲，一雙在夜市買的白布鞋。我至今都還記得，那件外套右手臂上還破
了一個小洞，但當時找不到其他外套，只好穿著去了。
我在碧華國中對面等著508號公車，想著待會見到要說些什麼，也莫名其妙地擔心起對方看
到自己會嚇著。因為我就是個實實在在的鄉下人，還操著一口台語腔，ㄢ、尢不分，也不會
打扮，就是一個標準鄉巴佬來到這座奢華的城市。我記得，我還不斷在電話裡和他打預防針
，說自己長得很醜、不好看、皮膚在鄉下又曬得很黑，也沒買什麼好看的衣物，不擅打扮，
要他千萬別抱太多期望。
直到搭到士林國中時，我心裡還是忐忑得慌，突然很想掉頭就走，或者乾脆打電話給他，說
自己生病了，不能赴約了。可我連支nokia 3310都沒，也沒記得他的手機號碼，更擔心他在
炎炎夏日裡等得太久，又只好繼續往捷運的路上走去。
我在捷運前的天橋下突然止步，看著前面那家屈臣氏，打量著自己的一身醜陋的穿著……。
炎熱的八月天，我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要包著那件手臂破了洞的外套，或許，我只想遮住自己
醜陋、低俗的穿著，可外套卻破了一個洞……。
「我嚇到人家怎麼辦？」我內心不斷掙扎。
可我又答應人家了，又不能突然爽約，只好算了的走向屈臣氏門口。
我額頭不斷冒汗，背脊上的汗水如泉水不斷湧出，一滴一滴的滑落到腰臀；眼前的馬路都冒
煙了，把路景炊得都變形抖動。
叮咚！
我走進了屈臣氏門口，開始在人群中找尋照片裡的面孔。我在一樓繞了一圈，仍然沒看到他
，我接著上了二樓，再繞了一圈，還是沒看到他。
「我不會被放鴿子了吧？還是人家看到我嚇著了？」
我站在門口向一號出口望去，都沒有一個和他長得像的人；再繞回店裡，仍沒看到任何相似
的人影。
「他會不會在捷運門口等？」我心底想著。
約過五分鐘後，我便向一號出口走去，穿過了頭上捷運行駛的轟隆聲響，越過了一個個台北
人的風塵面孔，不斷地向左右探尋，找著那位和我說了一晚電話的他。
「我很醜，我知道；我穿得不好，我知道；我很黑，我知道；我很俗，我知道；我一看就不
像台北人，我知道。可我還是得找著你。」內心不斷反覆著這段話。
我在人群中疾走，踏上往月台的階梯，人群穿過月台的嗶嗶聲在耳畔作響。
突然間，有個人用力拉了我左手一把，頓時我在熙攘的人群裡往後旋轉。
我看見了和照片裡神似的那位男生，和我聊著一宿的男生。他皮膚白淨、濃眉大眼、鼻子高
挺，又有一雙粉嫩的雙唇。
「嗨。」他向我笑了一下，那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你怎麼知道是我？」
「我剛想說，怎麼會有人在大熱天裡穿著厚外套，看著就覺得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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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