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首爾下起了冬天的第二場大雪。
那天清晨醒來，他跟我說，下雪了。我披上大衣，在門外抽煙，抬頭看著銀白色的天空落下雪花，像是永不止歇的眼淚，很慢很慢，在幾乎凝滯成為永恆的時空裡，降落在我眼底。
捻熄煙，回房實在門前抖落身上的雪，瞥見門外的盆栽。
他要搬離首爾了。
每個禮拜他都從首爾帶走一點東西回老家，如果我也在，他也會給我一些他帶不走、沒必要帶走的雜物。保養液、短褲、新買的長袖上衣、棉被、電熱毯、電信行送的一大包衛生紙，還有，他一直悉心照料著的盆栽。
那天從江陵回來，他說要回家一下。我問，怎了。他說，要幫植物澆水，已經一個禮拜沒回首爾了。
我跟他回去，看他東忙忙、西忙忙，替三株巨大的植盆淋水。說是巨大，但也只是到膝蓋的高度。我看他這樣，每個禮拜都在掛心，猶豫了很久，才說：不如……給我帶回家吧。
他給了我其中一個不知名的盆栽，有著許多細小、蜷曲的葉。他說，就放在你房間外面，一個禮拜澆一次水，記得，不要在白天澆水，一定只能在清晨或深夜，而且要很多很多水，其他部分就請多關心它了（敬語）。
我說好，記住綠色的葉貌，送他搭車離開首爾。
一個禮拜過去，首爾極速降溫，有天半夜瑟縮在門外抽煙，突然想起盆栽的事。我拍了張照片給他，仍是讓人放心的翠綠，但溫度很低，我又問，這樣沒問題嗎？他猶豫半晌，說，拿到房間裡吧，隔天出太陽之後，再拿出去曬曬就好。
我把盆栽移到室內，感受它正在努力呼吸，跟我一樣，從結冰的世界回到溫暖、開著暖氣的房內，就開始掙扎。手背靠近，能清楚感覺盆栽冒出的冰寒，如一根根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背……然後隔天醒來，盆栽幾乎枯死，枝葉泛黃，體幹軟弱。我無助地拍了張照片傳給他，他只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啊，這也沒辦法啊。
很久之前的曖昧對象送了我一株小盆栽，是尤加利樹苗，我把它放在外面的圍欄旁，每天曬著太陽，出門前澆水。然後、然後，然後有天它就枯死了，徹底在一眨眼之間成為枯枝與殘葉，在我還來不及意會什麼，反射性要問他，為什麼的時候，才想起，我們早已結束很久了。
原因與結果似乎不再重要。
我想起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個東西，在我忘記把它放在我家的所有東西還給他，卻只記得，把牙刷塞到他手裡時──
首爾的雪停了，這個冬天幾乎沒下幾場雪。
第三場大雪不知道何時才會再度下起。
那些看起來好寂寞的電影，場景都是如此蕭條吧。大地，天空，電線桿，雨水，嘆息，白煙，散落的屋瓦，陰影，腳印與泥跡，寫下的字，信件，首爾小區內的民房，還有一段很長很長，長到世界只能剩下風聲的沉默。
他說，外面下雪了，撐傘出門吧。
我答好，卻只是披著大衣，淋在漫天紛飛如同電影畫面的開場裡，獨身走過蒼白的街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