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改變。
同志還是不能結婚，惡意還是持續擴大蔓延。
你的生日那天，我和你母親、看護三人，
在病床邊簾幕隔起來的小小空間裡，
分享你妹妹從嘉義寄上來的蛋糕捲。
你妹妹說，他買了兩條，一條寄上來，
一條留著，他也會在你生日那天吃。
我們認識之初，你還在當兵。
沒多久就是你的生日，但你那周沒放假。
那時每天煲電話粥，也還沒意識到要不要追，
只是覺得，很想要在你生日那天為你做些甚麼，
在閨密的鼓勵之下，再三確認不會干擾到你後，
帶著一塊小小的抹茶蛋糕，從台北搭客運去營區找你。
在軍營也不能做甚麼，只是看看電視、吃著久違的軍中伙食，
拍了唯一一張接吻的照片。
現在想想，我那時也挺大膽的。
你母親還讓我買了星巴克拿鐵過去，
原本還要拿錢給我，但我說，就當作是給妳的生日禮物吧。
畢竟，我現在能為你做的事情也不多了。
再說，這兩年過年，你母親都塞紅包給我。
你母親還說，他們都把我當作自己的小孩，
弟弟妹妹有紅包，我也要有。
原本該是我要感動到痛哭流涕的，
但你母親搶在我之前掉眼淚，
我只好把眼淚吞下去，反過來安慰你母親。
三年了，我們都知道，你是不可能恢復到車禍之前的狀態了。
可是只要有一點點可以醒過來的希望，你父母就不肯放棄，
還是每天沒日沒夜的細心呵護。
也許我能做的，就是讓你父母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他們之外，
還有人願意用一切代價換取，衷心盼望著你能醒過來吧。
生日那天除了蛋糕捲之外，還吃了姑婆帶來的素羹飯。
我去醫院之前，都一定先吃飽再進去病房，
因為每次見面你母親第一件事情就是問我吃飽沒，
實在不想讓他還忙著替我張羅晚餐。
直到你父親上次對我說，周末來的時候，
有空的話，早一點過來，陪陪你母親吃飯吧。
否則你母親為了照顧你，總是隨便吃一吃，
甚至怕耽誤到照護行程，乾脆就不吃了。
如果我或者弟弟妹妹去了，他才比較會帶著我們一起出去，
走走也好，不要老是對著你，忙便算了，沒事忙就哭。
不差那點錢，陪陪你母親吃飯吧。
原來你父親也是明白我的顧慮，反倒是我想的還太少了。
你父親常常想找我一起吃飯，因為他需要人陪著，
聊聊天說說話也好。
有次我才坐上捷運，就接到你母親的LINE電話，
問我過去的時間，要我直接到某某燒臘，
他們還沒吃晚餐，等我一起吃。
去了之後，發現是你曾經要我一起去跟你朋友吃飯的燒臘。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圈內朋友，
可是那天下午我還因為騎機車載你去別的營區路上塞車而鬧脾氣，
臭臉不說，還嫌棄那間燒臘店。
「不過是燒臘店，需要大老遠跑來這邊吃嗎？」
我實在禁不起餓，直到嘗了招牌燒臘才緩和情緒，
「嗯，真的好吃。」
當時那件不起眼的小事，如今想來都彌足珍貴。
我好想跟你父母說，我曾經和你一起來過，就坐在後面那張桌子。
但我光是想起這件事都泫然欲泣了，更何況是你母親？
便把話和著飯，吞下去了。
吃完燒臘走回醫院的路上，你母親聊起了看護的事。
時間差不多要翻身了，現在這個看護有點懶散，不像上一個。
上一個看護從你轉入呼吸病房以來，轉眼就滿兩年，回國享受去了。
之前那個做事比較勤快、有責任心和正義感，交辦的事情肯定辦到妥貼，
唯一缺點就是脾氣大，睡覺不喜歡被叫醒做事。
現在這個看護脾氣好很多，就是太愛玩手機，
常常我去那邊一個半小時，他忙完灌食翻身等等事情之後，
便是埋頭玩手機，有次還錯過餵食時間，搞到後面流程都拖延。
你母親好生氣，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更好的。
照顧過你的這兩個看護，都被隔壁床的看護影響過。
我每隔兩天就去探望你一次，除非我不在台北，
以及被你母親要求二、四、六再去就好的那段時間。
大概也只有我還自欺欺人，在旁人眼裡看來，
應該早就明白我和你的關係了吧？
可是不管護理師、隔壁床監委、護佐，還是前幾天遇到的你同學，
當他們問起，我也是只能回答我是你朋友。
大概有幾次我在你耳邊說的悄悄話太大聲，被隔壁床聽見，
那個看護便用嗲聲嗲氣的語氣問他的病人：「你愛不愛我？」
很大聲、很刻意，還問你的看護，愛不愛她？
平常都用印尼話交談，這時就故意用中文，顯然說給我聽。
這就算了，連我在洗手台前刷手時，
隔壁看護也要擺臉色把我擠一邊洗她的碗。
說不生氣難過是假的，但想到畢竟她每天就在病房裡，
如果因為我的出現而影響他們照顧你，那可就不好了。
本想這類嘴臉只是擺給我看就算了，
反正他們無權阻止我去看你，也不曾因此影響到照顧你的工作。
但你母親還是知道了。
中秋探病後準備離開醫院，
才拿起手機，就看到你母親的訊息
你母親知道他們對我不禮貌，
但你母親也拿他沒辦法，只希望我不要介意，
你父母都很感激我時常去探望你。
我不確定你母親知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可是不管怎樣，我都無所謂。
委婉地說著，看護並不曾因此而耽誤照顧你，
我也會注意不要干擾他們工作，
能夠讓我這樣繼續去看看你，就很感激了。
那天要離開前，準備下班的護理師說：
「今天下雨，晚上沒辦法賞月了。」
護佐聞言回說：
「沒關係，明天晚上的月亮會更大更圓。」
是啊，月有陰晴圓缺，也只能寄望來日共嬋娟了。
只能仰賴這類吉光片羽般的隻字片語，
才能稍稍紓緩日漸萎靡的意志。
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改變？
你去日本自由行時，曾經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我。
只有簡單的一句話：「有機會，你也一定要來日本走走。」
其實這幾年，我哪都不想去了。
時常看著窗外好天氣，想著適合出遊，但沒有你，便意興闌珊。
另外一方面，依我的個性，出國沒有十天半個月實在很浪費機票錢，
要隔這麼久不能去看你，我於心不安。
直到去年，狠下心訂了機票。
我其實很緊張，因為要丟下你這麼久，一個人出國。
一個朋友問我，為何忽然想去日本，
我說是我男朋友交代的。
他忽然不懂，難道是甚麼風景或地標嗎？
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以為你交代的那句話是這麼淺顯易懂。
看展也好，去兒童樂園或者戲劇、小說，
你總希望，我可以體會你所體會的。
至少，跟你走上同一條路，看過同樣的風景，
也許就可以知道，你知道的和你想讓我知道的。
分享人生，大概也是這麼一回事吧？
可是這一趟自由行，實在很痛苦。
才走進桃園機場，三年前和你一起飛法國的記憶，
又都回來了。
一樣是夏天，一樣是一大一小的行李。
我總覺得，你會不會在某個轉角出現，忽然拍我的肩，
對我說，你只是去上個廁所，讓我久等了。
但沒有，一個人的旅行要開始了，
我只能試圖去找尋你可能曾經踏過的小徑，
盡可能地看看，你想讓我看甚麼風景。
風景很美，但怎樣就是少了一道。
「在失去你的風景裡面，你卻出現在每一條街。」
回程時，一罐刮鬍泡沒注意放到隨身行李，被丟了。
倒不是刮鬍泡多珍貴，而是那罐你曾經也在法國用過。
一切都因你而珍貴，被丟了，我很難過。
想著沒有必要不要再出國了，否則每經過海關一次，就要痛一次。
結果不到半年，我又跑去京都。
因為第一次沒看金閣寺，也許可以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見白雪金閣。
運氣不好，京都沒積雪，但也是跑了不少地方，看夠了雪景。
又不到半年，趁著學生畢業，得了空，又跑一趟東京。
在東京鐵塔下，唱著〈會呼吸的痛〉。
雖然重回桃園機場會心痛，但還好，我曾經陪你一起走過那條路。
我明白，你讓我到日本旅遊的原因。
因為你知道，我會喜歡。
因為你來過，我就有去的理由。
原來我早在收到這張明信片的同時，
就已經開始這段旅程。
https://i.imgur.com/kJakxpl.jpg
這輩子怕是沒機會看到日本的櫻花了。
寄不出去的明信片，就寫在這裡了。
P.S. I Love You
湖南蟲分享了一篇他所訪問的圈內伴侶，其中一人已因病離世。
分享的文末，他說，希望這篇文章可以給那些還在痛苦中的人們一點勇氣。
他書裡的文章曾這麼寫道：
「如果我死了，對方找到一個相去不遠的人交往，我會開心嗎？
如果我沒死，對方找到一個完美的人在一起，從此過著幸福的快樂的日子，
我會開心嗎？」
你會不會也常常有如此的煩惱？
我時常想著這類問題。
如果你死了，我會再找到一個如你一般愛我的好人相愛嗎？
如果你沒死，可是我們分手了，我有辦法再找到任何對象交往嗎？
我只希望，你不要死，我們不要分開，繼續過日子。
這樣就是最幸福的。
這個世界還會有什麼改變？
日子一天一天過，等的就是每兩天看你一次。
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
講著一遍又一遍的課文。
一個人吃飯逛街看電影，沒問題。
一個人出國沒頭沒腦到處跑，沒問題。
一個人徹夜玩著PS4，更沒問題。
跟你母親可以在病床邊閒話家常，
講到法院判決、講到你的過去，
都可以，苗頭不對，想你母親可能難過，
我也能立刻察覺、轉移話題。
很平靜的，像家人那樣對待。
一切都一樣，你靜靜地躺著，我們白天如常的工作吃飯。
晚上睡不著覺，就默默地想念、默默地流淚。
生離死別的傷痛像是一個隱形的移動開關，
永遠無法預期會在何時何處被何事何人給觸碰到。
它也許會躲起來，但永遠不會消失。
講課講到無題詩想哭，看個邶風擊鼓篇也哭。
聽到救護車的聲音會想哭，看到重大災難的OHCA也想哭。
我已經很幸運了，至少你的家人待我如同家人一般。
在生死之間、在病痛面前，我們都一樣。
如果不是你家人如此待我，
我恐怕撐不了這麼久。
但還是有好幾次，
想過如果不要每天每天這樣通勤可不可以，
好幾次覺得生命不會再有意義，
好幾次想要放棄，
自己的人生、一切的記憶，
放棄全世界，放棄我自己，
但就是，放不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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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繼續困在雨中直至放晴
宛如那切半果實的其中一片
如今你也仍然是引領我的光
我比自己自以為的
還更加深愛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