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你沒說，但我知道，在這圈子裡打滾的你，
其實跟我一樣活得狼狽不堪。
—
我的額頭上有一道疤，如果不是仔細看，其實看不太出來；
但不管多麼不明顯，這道疤就是我面部的瑕疵。我所交往過
的男朋友都曾經撫摸著這道疤，說著類似「可惜」、「遺憾」
之類的話，好像一個完美的瓷器有了裂痕，令人看了忍不住
捶心肝。
這道疤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留下來的，這還得從我那複雜
的家庭背景開始說起。
我家在二十幾年前本來是個地方望族，祖父母非常會做生意，
賺了幾輩子都花不完的錢；但就像所有惡俗不堪的鄉土劇一
樣，祖父母過世之後，父輩就開始分家、爭財產，簡直是鬥
得你死我活。由於我爸爸是長子，照規矩應該是要分到最多
遺產，但他竟自願放棄，一個人離開家裡到都市去，打算靠
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片天。
表面上看來，我爸爸好像是個清流人物，不願與親人爭權奪
利；但說的難聽些，他其實是為了跟自己心愛的女人「私奔」。
原來，我爸當時在家族裡已經娶了個老婆，但那是祖父母基
於某些生意考量而「聯姻」的結果，我爸一點也不喜歡那個
女人，所以祖父母過世之後，我爸爸當然會不顧一切，拋家
棄子，帶著他真正心愛的女子遠走高飛。
他真正心愛的女子，就是我媽，我媽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言
下之意就是，我爸曾有過一個前妻，他們有過一個小孩，因
此，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正所謂「繁華靡麗，過眼皆空」，在我爸離開家族後，只過
了兩年，原本家族的財產已經被伯伯、叔叔、阿姨們漸漸揮
霍殆盡。跟他們不一樣，我爸爸在事業上另起爐灶，開了一
家公司，做得有聲有色。我媽媽在這個事業的巔峰時期生下
了我，給我取名燦然，希望爸爸的事業永遠光明燦然。
又過了幾年，我爸爸的公司不斷擴大營運規模，甚至快要超
越當年祖父母的成績，人人都說我爸爸是「青出於藍」。就
在這個時候，原本那些家族裡的親戚又出現了，人人都想來
分一杯羹；毫不意外地，我爸爸的前妻也出現了，帶著他們
曾經一起生下的小孩，也就是我的「哥哥」，來到我們家裡。
那時候我年紀還很小，好像是四歲或五歲的時候吧，詳細的
情形我已經記不太清楚。我對爸爸的前妻沒什麼印象了，我
也不知道她帶著「哥哥」來我們家幹什麼，總之，她跟「哥
哥」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在那段時間中，我跟「哥哥」沒
有什麼接觸，因為我媽不希望我們走得太近。我可以感覺到
我媽媽非常不開心。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某一天，不知道我媽媽跑到哪裡去了，我因為找不到她，急
得大哭。「媽媽！媽媽！」我大叫，我哥哥那時候就站在我
身旁，叫我別哭了，我怎麼可能真的不哭呢，而且因為哥哥
的態度有點兇，所以我更害怕了。我記得自己往前跑到樓梯
邊，對著樓下高喊「媽媽」，一邊又哭個沒完；哥哥像是終
於受不了似的，他走到我身後，喝了一聲「吵死了！叫你安
靜一點！」
然後我就往下墜落了。
當我意識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樓梯最下一階，頭破血流。
幸好有個親戚經過，大叫一聲，我爸媽趕過來見到我躺在血
泊之中，想必已經嚇得魂飛魄散，當下趕緊將我送往醫院急
診，縫了好幾針，頭上因此留下了這一道永遠也除不去的疤
痕。
事後，「哥哥」被爸爸毒打了一頓。大家都說是他故意把我
推倒的，他也不否認，媽媽直喊著「年紀這麼小就會害人……！
這樣狠心……！」從此之後，更不許他靠近我了。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爸爸的前妻消失了，沒有再回來；
但「哥哥」卻繼續留在我們家，好像是要長期住下了。我只
記得媽媽非常不高興，她讓「哥哥」跟我住在不同層樓，除
了吃飯時間以外，基本上不讓我們有任何往來。
雖然我們看起來像是「一家四口」，但實際上，我們是「一
家三口」，只是房子裡另外住了一個人。從我有記憶以來，
哥哥跟我們的互動一直都不多，他就像是個獨立的個體戶，
我的爸爸媽媽不會去管他，他也只是會跟我們一起吃飯而已，
其他時間在做些什麼我也不知道。
—
哥哥大我兩歲，他有個非常普通的名字，叫家齊。聽說這名
字是我祖父給他起的，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個很儒家、很士
大夫的名字，象徵著一個名門望族的期待；但既然這個大家
族已經破碎，他自然也就只能成為沒落貴族，一個「家亡莫
論親」的孤臣孽子。
他也算是我爸的親生兒子，但我爸就是沒辦法喜歡他。我爸
痛恨自己的家族，痛恨我的祖父母，他一直到現在都還走不
出祖父權威的陰影；在祖父的陰影下，我爸沒有自由，沒有
個體意志，他不知道自己活著的價值在哪裡，只能照著既定
的規則行事。他實在不願意回想那些慘痛的成長經歷，所以
他也不想多看我哥哥一眼；我哥哥的出生從一開始就是個錯
誤，也是對我爸爸人生的極大諷刺。
在我倆年紀又稍大一些之後，哥哥似乎進入「叛逆期」，開
始會有意無意地招惹我、欺負我。他最大的樂趣就是搶奪我
的東西，但他並不是想要那個東西，他只是想摧毀它，讓我
完全失去我的所愛。每次這麼做，他都會被我爸爸媽媽打得
皮開肉綻，但他依然樂此不疲。彷彿只要看到我痛苦，就是
他活著的意義。
別人家的兄弟姐妹都會一起玩，雖然偶爾也會吵架拌嘴，但
那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畢竟都是玩伴，一轉眼就忘了。
但我們家裡的情況特別不同，我哥哥是我們全家的仇人，他
就好像童話故事中奸猾狡詐的大野狼，只要抓到對的時機，
就會跑進村莊肆虐，令人防不勝防。
上了小學之後，情況更是糟糕。哥哥長得又瘦又高，他似乎
對於交朋友很有一套，他有一群死黨，只要沒事就會過來我
的班上找我麻煩。他知道爸媽每天都會給我很多零花錢，他
就逼我將錢全部給他，讓他跟那群死黨拿去合作社買東西吃。
我只要不願意把錢交出去，就會被打。有一天，我爸媽終於
受夠了這些紛紛擾擾，就把我哥轉學到另外一個校區的國小，
從那之後，我才有安寧的學校生活。
我爸媽似乎打定了主意，只要我哥哥不要再來欺負我，他想
做什麼都隨便。反正在他們眼中，哥哥不過是個「野孩子」
嘛。
求學時期，哥哥很少待在家裡。我爸媽給他錢，讓他自己在
外面吃飯，愛玩到多晚回家都可以。但我不一樣，我除了在
學校讀書之外，下課還要按時去安親班補習，回到家還有很
多才藝要學。我爸爸最喜歡跟我說，我們家的希望都在你身
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對哥哥是什麼樣的感覺。我曾經非常恨他，因
為他總是毀掉我的東西，又喜歡折磨我，但是他身上擁有一
切我所沒有的特質：野性與自由。不得不說，每當我被關在
琴房練琴時，我竟然是羡慕他的。
—
原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情
況有了一點轉變。
大概是在哥哥上國中之後，那時候我仍在讀國小五六年級。
爸媽讓哥哥去讀一般的縣立國中，他們本來也沒指望哥哥在
國中能有什麼好的表現，只要不惹麻煩就可以了，誰知道哥
哥竟然不再「野」了。他結交了新的朋友，不再一天到晚沉
浸於網咖，也不再流連於遊樂場所，而是一起讀書。
「他是腦子燒壞了不成？」——看到哥哥假日的時候抱著課
本算數學、背英文單字，爸爸驚訝地說。
哥哥對我也不再那麼不友善了。有一天他說要教我打籃球，
那一天開始，我知道我們關係不一樣了──我們終於變成真
正的「兄弟」。
哥哥本來就長得高高瘦瘦的，上了國中之後，他抽高的速度
更是驚人，大概在國三的時候，他已經快要長到180公分。
他的肩膀寬闊、身材精實，散發著獨有的男性魅力，突然變
得很受女孩子歡迎。
他長得愈來愈像年輕時的爸爸，濃眉，臉頰瘦削，鼻子尖挺，
帶有陽剛之氣；而我則像媽媽，皮膚比較白，骨架較小，長
得細眉大眼，身材纖細。
也許是因為哥哥不再像以前那麼「野」了，所以爸媽對他的
態度也變得友善多了。他們不再視其為「野孩子」，也不放
任讓他一直流連在外；但在家中，哥哥得到的照顧跟我比較
起來還是落差很大。
「他畢竟不是我的孩子，我不可能對待他像對待你一樣。
燦燦，你不要覺得媽媽很小心眼，媽媽不是聖人，沒辦法愛
別人的孩子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媽媽這樣對我解釋，而
我也就接受了。
哥哥雖然很認真唸書，但畢竟他之前學習的基礎不好，所以
他的成績只是平平，並不出色；後來他靠自己的努力，以
「體保生」的身份考上本縣高中第一志願。兩年後，我則以
「資優生」的身份考進同一間學校；時隔多年，終於我們又
成了同一間學校的學生。
在這一年，我們的關係又發生了好幾次翻天覆地的變化。
—
作者很忙，所以不負責任待續……
ps. 本篇小說為舊作重寫，原作名為〈疤〉，
曾在2015年發表於 PTT 甲板。本次改寫，除
擴增篇幅外，更大幅度修改故事架構及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