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去新竹一趟,發現這個城市變得更陌生了。
事物並無大變,城門還在,城河仍流,只是它們一點一點、細碎地破壞原本在我心中的樣貌。
是變得更好,還是變得不好,其實與我皆無太大關係。只是心底仍感覺困惑,像是那個遙遠光陰外的十七歲少年,站在東山街的盡頭,看著一號公車遠遠駛來。
人的卑微全因疑懼。害怕未知,害怕變數,害怕現在握在手心的會失去,便握得更緊,直至破碎。
和不同年紀的人相處,學習性、喜歡、友誼之間的拿捏。忘了哪天,突然豁達起來,像是認清,卻無關放逐自我的形骸,只因他突然說了一句:已經過了那個年紀了。
想起十七歲在廢墟裡的愛情,天崩地裂。十九與二十,二一與二二,今年此刻,這個時間點,二十三過半,是更成熟了些,還是更倒退了?我問自己,其實答案心知肚明;長得越大的男人越是狡猾。我是說我,我成了一個狡猾的男人。
離開記憶裡的天堂,並不代表就得縱身走入地獄。
可是對我來說,何處才是天堂,何處又是地獄?隻身到來的人,不也循著類似的路,尋著相似的影子,組成一個完整的圓。
我們都習慣在日常裡假裝快樂,久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好像真的蠻快樂的。至少我在自娛,於是變得快樂,同時找尋真正長久、永恆的快樂。
但就算那些快樂與在意,都是假裝的,對我來說,那就是我的天堂了。
二、
「我在最好的時候遇見你,是我的運氣。可惜我沒時間了。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葉先生,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一代宗師》
三、
忘記是在他離開台灣的那天,還是前一天,在軍中打電話給他。
話原本說得好好的,但不知怎的,眼淚簌簌地掉了出來。我捧著公共電話的話筒線,嘴裡呢喃說不清任何話,哭了好久好久。
電話卡上的餘額逐漸遞減,如同心底那盞火焰,燒到了盡頭。
四、
離開韓國那天清晨,和他在普門站的票口告別,準備搭上地鐵前往仁川,返程回台。
走進月台前,他把我拉進了廁所,親吻著,說了再見。
我也同他說了聲再見,然後獨自走進月台。回頭時,他還站在那裡遠遠地看著我,眼神光亮,像是流星,準備墜落而衝迭出花火,灼傷了我。
分手後的第五個月,在軍營裡收到他好久沒傳來的訊息。
他說,他感染了。
隔天我檢查了,是陰性。
他直到現在仍覺得困惑的是,現任男友與我皆是陰性,當兵的一年來,只與我倆發生過性行為。韓國募兵制度與台灣一樣,當兵前亦有體檢,他是合格的。
那我們是哪裡出了問題?
我不知道,他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出事的這半年來,我總感覺緊張、害怕,每個月不厭其煩地篩檢,即使無性,或是遵從安全性行為的守則,但仍感覺當初的我們背叛了彼此。總想起那天告別的清晨,那雙眼睛,而我回望,確實有什麼東西在那一瞬間傷害了他或我。我無恙,他負傷,兩個人分別、分手、斷了音訊之後便註定要走上不一樣的道路。
我說,我不害怕是騙人的,可是我能同理他未知的恐懼與歧視,何況他身處平權意識低落的地方。身為同志,即是個終身保守到死的秘密,若再增添陽性的標籤……他說,他會保守這個秘密到死。
我想著,到死,那是幾歲?我若說了這句話,到死,對我而言,死亡最恰當的年歲為何?是即將滿二十四歲的今年,那個璀璨的夏天,還是二十五歲,台灣出現第一對合法結婚的同性伴侶。還是不惑之年,身邊的他亦然同老……再想,更老一點,六十、七十、八十?身體健康、安泰地活到了本該子孫綿延的年紀,那時的我,孤身一人呢抑或幸福快樂?
我不知道,我不敢想。
可是我只能給他一個擁抱。
申請完長期簽證,訂了一張往韓國的單程機票。我傳了訊息給他:三月在韓國見吧。
事隔剛好一年了,去年我們在普門站的月台邊告別彼此。這次再見,也不知是為何要見,但我依然誠心祝福他一切安好、順利,謝謝他曾給過我的一瞬之光。
五、
為了回台北,輾轉從竹中車站搭火車到六家,再坐高鐵。
從沒搭過這條支線,走上月台時,冷風吹來,好冷,一瞬間以為自己仍在韓國,和朋友約了去南怡島,結果兩人在列車上睡過頭,匆匆下車,抵達的一個不知名的小站。
空氣中飄散著煙霧與清冷的色調。朋友抓我走出月台,看了時刻,回頭的班車半小時內就到。
我們走回另一側的月台,遠遠地眺望高架鐵路後的世界,那裡幾乎被濃霧遮蔽,隱約只能看見樹木、江河或海。
記得都要凍僵了啊,零下五度,卻未下雪,乾裂的唇皮早已死成一片。我拍了張照,感覺自己彷彿身處於無人幻境,是被世界遺忘的地方,我和朋友,兩個人,好好地存在。
有點久沒寫字,也想不太起來後來發生的事。我只記得,又一班列車開去,我倆慢慢等待,感覺血液正在凝結,試著把我們變成冷血的人。
可是沒有,我們終究保持微笑與熱愛,抵達了要去的地方,即使後來忘了那個曾經逗留過的小站,忘了眼裡曾看著遠方被大霧瀰漫,緩緩淹沒彼此。
只是還好,我都寫下來了,這是我身而為人的最後一個,可以完成的事。在真正忘記之前。
春天還沒到,可是人總要過去的。我是說我,不管是狡猾還是故意、甚或是絕望與沈淪的我,這個時間點皆充滿著舊識的氣氛與愛。
春天到來之前,希望雪還沒融盡。
我會去的,請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