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我抱怨堯的事情時，我沒有聯想到堯說過的那個祕密。
「他的爸爸一個人住，難免要多回去陪陪他吧！」我替他解釋。
「如果只是偶爾回去陪爸爸，我也不會說什麼啊！而且我還跟他提過，乾脆讓爸爸住
到家裡，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前輩，你知道我不是那種小心眼的女人，但我真的覺得
不對勁，他……有時候他乾脆就不回家了，搞我好像結了婚卻還是單身。」雖然她口
中滿是抱怨，但聽得出她似乎還語帶保留。
「要我去罵罵他嗎？」我開玩笑地應了一句，但她一臉遲疑地看著我，似乎還有話要
說。
「怎麼了？」
我拋出問句，只見她往四周看了看，確認沒有其他同事在場，才小心翼翼地開口：
「前輩，我想問你的是，他，敬堯他，他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我看著她的表情和嘴型，一個單字突然閃過腦海。
「gay？」我猜出她的懷疑，自己接了下去。
「誒，我沒有覺得gay 不好喔，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我和他結婚這麼多年了，前幾年
有刻意在避孕，不想那麼早就被小孩綁住，但我漸漸發現他不太喜歡做那種事……」
她點了點頭，神情略帶歉疚，卻又很快地恢復原本的態度。我一直知道這個公司後輩
是個有話就說的個性，尤其在知道了我的性向之後，和我聊起天來就很少有禁忌，有
時候甚至比我還大膽，反而我還不太習慣跟她提自己感情上的事。不過學和她還更有
話聊，兩個人年紀差距比較小，聊起天來就像兩隻麻雀一樣，連我都插不上話。
我雖然知道堯以前幫他父親發洩的事，卻不覺得和現在情況有什麼關聯，就算堯在住
院時向我要求過那種事，也不能說明什麼，而且堯是個異性戀，這是我早在國中就確
實知道的，甚至我還知道他的第一次是什麼時候、和哪個女孩，即使不想知道細節，
堯也像是要減輕罪惡感般，馬上就向我從實招來。
「他不是。如果他是的話，我還會介紹你們認識嗎？早就自己暗槓起來享用了……開
玩笑的，他真的不是啦！我想他可能壓力太大或遇到什麼問題，但我沒聽他提過，還
以為你們過得很順利，小倆口都把我這個媒人給忘了。」我轉動腦子，一邊替堯找些
理由，說點玩笑話緩和氣氛，但說話的當下卻難免覺得心虛。
「可是他又不跟我講，明明都老夫老妻了。」
「他不想把壓力丟給你吧！他這個人，有的時候很好面子，又愛在別人面前逞強，他
當初還說要負責照顧你一輩子，所以不好意思在你面前示弱吧！」
「我又不是別人。」她沒好氣地又念了幾句，才被經理的手機訊息給叫過去。
我看著走廊外頭的街道，形色匆匆的人車橫向地劃過落地玻璃窗，好像每個人都打定
了主意，朝著既定的目標在前進著；縱向生長的樓房以窗子架出高度，像立著一個一
個的障礙，劃出天際線也堆疊出落差。在電玩產業待久了，眼前所見的畫面常常會被
我轉換成虛擬場景，我想像著電玩世界裡，必須藉著奔跑、跳躍而跨過障礙物的玩家
，想像著窗外的風景就是個橫向捲軸的世界，往前，就得越過各種關卡。
堯啊！你現在可得越過你老婆這一關了。
這麼想的時候，剛才沒有特別留意的一段話卻跑進腦子裡——她說了堯回家陪他父親
，與她懷疑堯是同性戀，這兩件事為什麼會兜在一起？
回家的時候，我和學提起了這件事，想問問他的看法。
和學在一起五年了，幾乎堯結婚多久，我和學就交往了多久，甚至我當初壓根兒沒想
到兩個人會維持這麼長的時間。學這一陣子忙著寫論文，有時候會乾脆睡在研究室裡
不回家，但一定會打電話回來說一聲。我有時跟他說，不必每次都報備，我相信他。
「可是打電話給你，會讓我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知道有個人可以打電話，有個人在乎
你在哪裡，而那個人是你打了電話就能聽到他的聲音……總之，我才不是怕你誤會，
我就是想打給你。」他那麼說，難為情的反而是我。
不過我和學在這中間有過一次短暫的分開，是他和系上的前男友一起出國那一次。
我告訴他，一起出國沒什麼，更何況是為了研究報告的田野調查，而且，雖然我們在
交往中，並不代表他對我有什麼必須負擔的責任或義務，我們還是兩個自由的個體。
「你可不可以不要老是這麼理性？兩個自由的個體什麼的，那像是在說，我們什麼都
不是。如果我告訴你，我和前男友其實藕斷絲連，我們一起出國會上床、會發生關係
，你是不是也要說，我是自由的個體？你到底把我們的交往看成什麼？」他說得又急
又氣，眼?幾乎要奪眶而出。
當時進到腦子裡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交往一年，該算是我的極限
了吧！當初就覺得兩人的年齡有差距，那不像是身高體重，也不像是遊戲裡的等級或
經驗值，可以靠著努力就拉近的，年紀不同，價值觀不同，看待愛情的方式不同，橫
在我們眼前的現實一直都在，只是陷在愛情裡的兩個人無法看清楚，或者刻意地忽略
了。
「我早說過，我不是個會沈溺在親密關係裡的人。」我淡淡地說著這些話，語調連自
己聽來都感覺冷酷。
「是啊！你怕失去自我嘛，你不想被愛情左右，狗屁狗屁狗屁，你就是不敢愛人，不
敢付出全部，不敢走下你那個，那個……」學急得說不出話來，似乎在尋找合適的形
容詞，最後索性不再說下去， 只是背對著我生悶氣。
後來學還是出國了，不過同行的不只那個前男友，還有同一個小組的其他人。整整兩
個星期他都沒有來電話，也沒有傳任何簡訊過來，整個人就像消失了一般。
第一個星期還沒什麼感覺，慢慢地，一點異樣情感從心的某一角發出某種齒輪咬合不
良的聲音，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我無法確實地形容那個感覺，連那個聲響也只是從
意識深處模擬出來的。我不曉得自己怎麼了，但身體的確像因為那處齒輪的缺損而卡
住了，會不由自主地盯著手機看；會滑開他的電話，把視線定在上頭的照片；會在開
著臉書時不由自主地點到他的頁面——但他似乎故意把我封鎖了——連帶地工作、吃
飯、睡覺，所有的日常都變得不對勁。堯從他老婆那兒聽到我的狀況，約我出來聊了
一會兒，還讓我到他們家住了一晚，最後是他老婆點開了學的臉書界面，在我面前展
開學這一個星期以來的發文與照片，才治好了我的異常。
「她問過我，我也跟她說不可能啊，敬堯大哥不是 gay。我雷達超厲害，沒有哪個同
志可以逃過我的法眼，這一點你應該最清楚吧！」
「可是她為什麼會覺得堯可能是……總該有些什麼徵兆吧！」或許堯對我來說仍是個
不一樣的存在吧！關於他，我仍舊無法輕易釋懷。
「他都是人家的老公了，你想這麼多也沒用，你再想，我要吃醋了喔！再說，丈夫是
她的，每天生活在一起難免胡思亂想嘛！就像我也會煩惱你是不是要變成異性戀了，
還跟人家的老婆勾搭在一起。」學故意嗔怪起我來，但語氣裡盡是笑意。
「你想到哪去了。」我作勢打了他一下，他整個人順勢滑進我懷裡，像要堵住我的嘴
巴，直接就貼上我的唇，不讓我再繼續想下去。
我覺得學似乎也在瞞著什麼，卻想不到他有什麼事該瞞著我，也不認為他的個性會隱
忍著祕密不說出來。腦中想著該找時間和堯談談，但那個想法很快地隨著一件件褪去
的衣服而一點一點地被抽離了。
沒幾個月，堯的父親就突然住院了，從住進醫院到過世，只有短短的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