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堯那麼多年，一直不知道他有這方面的癖好。
或許我真的不夠關心朋友吧！雖然平常會見面，吃飯、聊天，偶爾約著一塊兒出門爬
山或上夜店喝兩杯，彼此交流的話題總脫不了那幾樣，工作、愛情、最近看了什麼書
，或八卦起演藝圈和身邊的人，不管是我或是他，都小心地包裝著這些聊天的內容，
選擇性地透露或隱藏些什麼，我們以為的不過分干涉、留給彼此一點空間，其實也是
某種程度的冷漠，我一直沒有察覺他刻意隱而不提的這件事。
第一時間從新聞上看到時，我馬上打了電話給他。剛開始的前幾通不是通話中就是響
了兩聲就切斷，一種間接的拒絕。
「為什麼你從不告訴我？我連自己的祕密都跟你說了。」我以為那樣的祕密交換該是
彼此友情的基礎，所以對堯出櫃的同時，也期待他回以自己最大的祕密。
我幫我爸吹出來過。
當作當時的交換祕密，他靜靜地說了那幾個字，冷靜地像立在海邊、紋風不動的岩石
，連臉上的表情都和石頭沒有兩樣，看不出太大的變化。我是在嘴裡重覆了幾次那個
句子，才理解那是什麼意思。
關於堯的家庭，我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堯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父親沒有
再娶，一個男人獨自帶著年幼的堯生活著，而身為唯一的兒子，可以感覺得出他和他
的父親之間存在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親密——我說難以言喻，是因為某一次到他家作
客、坐在他家的客廳、聽著他的父親說話的語氣與表現出來的舉止，讓我有種說不出
的違合感，或許是因為那和我的家庭有太大的不同，和我的父親呈現出來的樣貌太不
一樣，所以我把這樣的違合視為單純的不習慣，視為一種刻板印象的顛覆，因此，即
使一時之間很難形容或定義這樣的父子關係，仍沒有認真想太多。
就像他們並肩坐著時，他的父親偶爾會摟著他，親暱地摸他的頭，講到高興的時候甚
至會在堯的臉頰上輕啄；我看得出堯有些難為情，卻又有種欲拒還迎的姿態。但堯並
不是個帶有陰柔氣質的人，相反地，他說話粗魯，擅長籃球，平常在球場上總是叱吒
風雲，十足的陽剛味，於是坐在父親旁邊的他，與其說是怪異，反而給我一點窺探了
他另一面的新鮮感。
「原來你也看到了……」電話裡的他苦笑了一聲，算是間接承認了報上說的就是他。
其實若不是與他相識，光看處理過的照片很難猜出那就是堯，但直覺卻又告訴我：那
就是他沒有錯——那是報上的照片映入眼中時，腦中的第一個想法。
「很多人打去煩你了，對吧？對不起，我也是其中一個。不過，嗯，晚上……晚上要
出來聊聊嗎？」我盡可能讓自己語氣平淡，希望不要讓堯聽起來像在窺探什麼；我承
認當中還是存在一點好奇的成分，即使身處在同志圈子，要見到扮裝的人，機會還是
少之又少，當然遊行時見過一些，但對我來說那樣的扮裝總帶了點表演的意味，一種
嘩眾取寵、刻意引人注目的意圖。
電話那頭的他沒有說話，時間具像化地在彼此的沉默中劃下刻度，我不禁擔心起自己
是不是冒犯了他，一邊思考起如果他待會兒拒絕時，自己該如何正常地微笑應對，一
邊反省起我們之間友情的厚度，是不是還不足以讓他坦然以對？
坐在他在台北的小公寓裡，一點說不上來的不安感讓我有些局促，雖然不是第一次來
了，我仍忍不住好奇地往四周張望，似乎當中該有什麼不同。
他在電話裡說，來我家吧！聊天比較沒有顧慮。
是啊！我該想得到這一層的，在外頭怎麼能夠好好地聊這些事呢？我忍不住在心裡埋
怨起自己的粗心，但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口。
「喝什麼？啤酒、可樂，還是你要咖啡？」堯打開冰箱丟出問句，並沒有看向我的方
向。
「咖啡好了……不對，這個時間好像不該喝咖啡，還是啤酒好了。」我考慮了一下，
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他的背影，想從中察覺與過去不同的地方。
「幸好你要啤酒，否則我只有三合一咖啡，怕不合你這個手沖咖啡達人的胃口。」堯
的笑聲有些不自然，像金屬互相咬合時發出的聲響。冰箱門「碰」的一關上，隨著一
兩下玻璃瓶碰撞的聲響傳來，他轉過身朝我笑，還晃了晃手上的棕色啤酒瓶。
「我哪是什麼達人？根本分不出哪種豆子偏苦偏酸，只是愛學人家裝氣質而已啦！說
實話，這個年紀真的不能晚上喝咖啡了，否則會睡不著。」我據實以告，一方面也想
讓氣氛能輕鬆一些。堯喜歡拿咖啡的事挖苦我，因為有一段時間，我為了能見到某個
咖啡店的熟男店長而頻繁地到同一家咖啡店報到，而堯就時常被我拉著作陪。
啤酒是薑汁口味的，和原本的辛辣氣味很合，我讓酒液在口腔裡停留了幾秒鐘，打碎
氣味般地反覆攪動、咀嚼後，讓那股冰涼漸漸退去之後才吞下喉嚨。升起來的淡淡酒
氣一路上升到鼻腔，忍不住張嘴小心地吐了口氣。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我幫我爸吹的那件事嗎？」他突然開口，說出來的話讓我
嚇了一跳。
「呃，我記得。不過那時候你沒有詳細解釋，我想你可能不願意再回想，所以也不敢
多問。」我一邊平復心情，一邊小心地撿選用詞。
「要解釋什麼啦！解釋那一根的味道還是口感嗎？這個你比我清楚幾百倍吧！」堯笑
了起來，笑聲裡混進一點帶了酒氣的飽嗝。如果是平常，我應該會給他胸口一拳或是
回嗆幾句，但這時卻想不出適當的反應。
他大概察覺出我的異樣，笑聲硬生生地截斷，像被人摀住或是突然斷氣般地啞了。
「喂，你不要這樣啦，一點都不像平常的你。你看看我，我現在好好的啊！沒有因為
那篇報導受到影響，真要說的話，那張照片還把我拍壞了，能被你認出來我也有點驚
訝……不對，是有點生氣。不過，你是從那張認出我的啊？穿西裝的那張，還是穿白
色洋裝的那張？」他自己把話題帶到報導上，還主動提了女裝的事，然後認真地盯著
我的眼睛，似乎真的很在意我的答案，於是我側著頭仔細地思考，在腦中排列著那兩
張照片裡的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