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蕪田園》
7
在岳漢的照顧下，我感冒病情很快好轉，只是老人或許經過那晚的折騰，兩
個禮拜後又被推入了加護病房。
我急忙趕到醫院，主治許醫師拿了病危通知書給我，這是老人領到的第三張
病危通知書。
領到第一張時，還會害怕焦慮，到了第三張，也就習慣了。
許醫師壓低聲音對我說：「這次伯伯的呼吸衰竭很嚴重，丁先生您最好…
…」
我點了點頭。
其實對老人的死亡我不算有心理準備，只是我當下竟冷靜無比。
「所以您要簽署放棄急救同意書嗎？」
我默默地接過同意書，拿起筆刷刷幾下就填妥了。
「啊，我忘了，這裡還有伯伯給您的紙條。」
醫師遞給我一個信封，我也不避諱，就當著醫師面前打開。便條紙上的字又
大又潦草，我本以為裡頭寫的會是老人交代田地的事，沒想到裡頭卻寫著：
「若是我清醒，帶傅先生來看我。」
傅先生指的是岳漢。
他找岳漢做什麼？反正丁上校有令，我照辦便是。
岳漢運氣不錯，隔天下午我們來探病時，總是昏迷的老人醒了。
我們進到病房裡，虛弱的老人戴著氧氣罩。
老人看到我們，竟難得笑了。只是這笑只能稱得上微微咧嘴，病危的他已無
力氣牽引僵硬的面部肌肉。
「我看起來如何？」
「還不錯。」我反射式地回答。
「不是問你。」
「問我嗎？」
猛吸氧氣罩的老人點了點頭。
「我覺得丁伯伯臉色不太好看。丁伯伯…你要努力把身體養好，我再帶您去
宜蘭走走。」岳漢的聲音有點哽咽，他本來就是個愛哭鬼，連看八點檔肥皂
劇都會哭。
宜蘭？岳漢從沒跟我說過他帶老爸出去的事，不過我也沒跟他說過那天晚上
我帶老爸去看他田地的事。
放下氧氣罩的老人又是慘然一笑，轉頭看著岳漢說：「還是傅先生比較會講
話。」
老人又說：「傅先生你可以幫我梳頭嗎？」
十幾年來，老人總梳著服服貼貼的旁分油頭，就算在辦媽媽喪事，或是後來
住院時，老人能自己梳就自己梳，若是無法也要請別人幫他梳頭。什麼事都
能不做，但頭髮不能不梳。
他是一個對外表極為重視的人，我上大學後留著馬尾頭回家被他看到，差點
被他按倒在地用剪刀把頭髮剪掉。
對軍人而言，服從是天職，他把這套放在我身上，但我寧願被他打死也不要
服從他。
老人的頭髮一直都很茂密，但這次進加護病房，頭髮稀疏不少，腦袋上處處
可以看到灰白的頭皮。
我和岳漢將老人的病床升起，岳漢拿出放在抽屜的梳子。病房裡沒有髮油可
抹，只能替老人梳理他已然全白的髮絲。
老人呼吸很喘，可怕的哮喘聲從他的喉部發出。
「爸，你還好嗎？要幫你叫護理師嗎？」
老人拿起氧氣罩吸著，猛地搖頭。
岳漢溫柔地拍撫老人的背，希望他呼吸能夠順暢一些。
老人似乎急著想說些什麼話，拿下氧氣罩，一邊喘一邊說：「我看，這次我
是出不去了。」
我還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老人，岳漢竟然哭了出來，說：「丁伯伯你不要說
這樣的話，你身體很健康，絕對會好起來的。」
老人勉強舉起無力的手，摸了摸岳漢的臉頰。
「傅先生你畢業後要當兵吧？」
「嗯……」
「當哪種兵？」
「陸軍。」
「我有不少同袍都還在軍中，家裡有通訊錄，叫小犬……」
老人話沒說完，又喘了上來，我急忙拿起氧氣罩放到他臉上。
這次老人吸了很久，雙眼緊閉，全身癱軟。
我們以為他睡著了，眼見探病時間也快到了，打算轉身離去。
沒想到老人雙眼一睜，拿掉氧氣罩，用盡全身的力氣說道：「我是說…通訊
錄裡有我同袍的電話，你打給他們，請他們多關照傅先生。」
話說完，老人就像吸不到空氣似的臉色發黑，我拿氧氣給他吸，岳漢則替他
拍背。
但老人似乎還有話，張大了嘴巴咕噥著。
我把耳朵湊近他的嘴邊，只聽到含糊不清的：「傅先生，犬子今後還請你也
多照顧。」
這話竟然讓我哭了出來，眼淚不斷掉落，難以控制。
探病時間已到，我們離開病房，岳漢摟著我想安慰我，但我的淚水卻在踏出
病房的那刻就止住了。
我很少哭，上次大哭是在媽媽的喪禮上。很多人都說我悶過頭了，但我就是
這種個性，情緒都藏在心裡難以吐露，這看起來又是遺傳到某人。
父親從戎，我卻走文創設計；父親一生忠黨愛國，我卻是個臺獨份子；父親
熱愛田園生活，我卻離不開都市叢林；父親愛女人，而我更愛男人。
我們都很固執，固執到彼此水火不容。
「伯伯最後說了些什麼？」岳漢問我。
我搖了搖頭，只說：「沒什麼。」
沒來由的，此時我不想把老人的話轉告岳漢。
岳漢人太好了，好到我覺得配不上他；我愛他，但我卻不願意他黏在我身
邊。我壓根不會處理對岳漢的感情，所以乾脆叫他離開。
我覺得父親的個性不配結婚成家，而我也不配讓人來愛。
我們父子倆在親密關係上也是一樣，都是徹底不及格。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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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倫的假言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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