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０）
「我回來了……」
一踏進門，吳大志這聲喊得顫抖，其實他內心是希望妹妹不在的。
目光瞄向鞋櫃，發現沒有吳靜妤的鞋子，吳大志心裡卻又是一陣失落，
對於妹妹，始終是這樣複雜又矛盾的心情。
「你先坐吧。」吳大志指著沙發對趙良叡說著，說完便走回房間將自己
的手機充電，然後再走進了廚房。
趙良叡坐在沙發上，也不打算轉開電視，心裡知道一定都是昨晚金鐘的
新聞，覺得一陣無聊，四處張望著。他發現牆壁上有一張全家福四人的合照，
看起來應該是吳大志的爸媽，以及曾經見過一面的妹妹。
不過此時家裡似乎沒有其他人，這讓他感到慶幸，畢竟他也不是喜歡跟
人打交道的人。
最後趙良叡索性進了廚房。
「你、你怎麼進來了？」吳大志一臉驚訝，雙手正熟練地打著雞蛋，筷
子與碗不斷撞擊發出聲響，兩個爐子上的鐵鍋裡油已熱，劈哩啪啦地響著。
「不行嗎。」趙良叡椅著門邊，簡短地回，並不是疑問句。
「呃……也不是不行。只是……有點怪。」吳大志對於趙良叡的視線，
感到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沒有停下動作，兩個爐子上的東西要顧讓他無法分
心。
「你就做你的，不用理我。」趙良叡走到了餐桌旁，拉開了椅子，逕自
坐了下來。
吳大志一臉無奈，還是繼續手邊的動作。
不一會，廚房裡滿是炒菜的香味，聞得趙良叡肚子又是一陣咕嚕作響。
「喂──學徒，你家沒人喔？」趙良叡猛然一問。
倒是吳大志手腳正忙著，根本沒注意到趙良叡說了些什麼，也或許是潛
意識間選擇性避開了這個問題。
「喂──學徒！」
趙良叡不禁大喊，這下看來是躲不過了，吳大志只好回頭。
「怎麼了？」
「你家只有你喔？」
「其他人……出去了吧。」吳大志簡單地回，不願多說，又轉過頭繼續
忙。但是轉頭的那一瞬，還是讓趙良叡發現了那吳大志少見的落寞。
趙良叡不禁想起了那晚與吳大志妹妹吃飯時的疑惑，覺得事有蹊翹。
想了許久，又開口。
「喂──你該不會跟家人關係不好吧？」趙良叡故意激將地說，他並不
善常關心人。平時明明不喜歡管人閒事的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對此事這
麼在意。
只見吳大志根本不想理會，為自己終於煮完最後一道菜而感到開心。
「好了！好了！終於──」吳大志將手上的那道「雞肉麻油飯」放到了
桌上，其他還有「酸菜炒肉絲」、「蔥燒豆腐」、「三絲淋蛋餃」以及「薑
絲魚片湯」總共五道菜，花了吳大志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這讓趙良叡有些
驚訝，看來的確是有兩把刷子。
「欸，可是你不是在法式餐廳工作嗎？怎麼都煮中式的？」趙良叡一臉
疑惑。
「其實我比較喜歡中式的料理。」吳大志拿了碗筷遞給了趙良叡，「而
且我之後要去考中餐證照，這些都是考試要準備的菜，拿你來試驗一下，哈
哈！」
吳大志笑得燦爛，兩頰有著好看的酒窩，料理對他而言是一件幸福的事。
「那你又幹嘛去法式餐廳工作？」
「多學啊！料理哪有分國界的。」吳大志說完，又笑。
「這、這什麼邏輯。」
趙良叡完全無法理解，覺得還真是兩個世界。也或許就像他喜愛音樂那
樣吧，他也只能這樣解釋了。
趙良叡每樣菜色都吃了幾口，發現味道還真的不錯。
「嗯……還好。」嘴硬地說。
「是喔？有什麼建議嗎？」只見吳大志一臉認真單純地問，一雙大眼直
盯著趙良叡，搞得他一陣心虛，急忙地撇過頭，繼續吃飯。
「自己想。」趙良叡一臉不耐。
沒一會，桌上的菜已吃得差不多了。
趙良叡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吃得有點多，連忙解釋。
「我是肚子太餓，因為你煮太久。」避開了吳大志的視線，趙良叡不悅
地說著。
但吳大志依然開心地笑，「有人願意吃，真好。」吳大志說，並沒有察
覺自己話中透露出的訊息。
「怎麼說？平常沒有人願意吃嗎？」趙良叡一臉疑惑地問。
這時吳大志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急忙改口，「沒事，沒事，
當我沒說。哈！」
趙良叡瞇著一隻眼，狐疑地看著吳大志，但也懶得繼續多問了，畢竟這
不像他會做的事情。
倒是這一餐吃下來，趙良叡心裡起了漣漪，能在餐桌上吃著親手煮的菜，
不知怎麼，胸口有一股莫名的溫馨。
對他而言，這樣的機會，從小以來便是難得的。
夜晚，許晉惟正與家人出門吃晚餐。
這是一間在郊區的無菜單料理餐廳，環境清幽隱密，大門一進便是石階
綿延而上，兩旁各種滿了不知名紫色的小花，而左右兩邊皆是魚池，與竹子
環繞，色彩鮮豔的魚在池裡竄游。
然而許晉惟根本無心欣賞。
這間是父親許泰元中意的餐廳，不僅僅是因為食物美味，更是因為餐廳
的格局是一間間的和室包廂，注重客人的隱私，因此也是名人常光顧的餐廳。
自從許晉惟開始接觸到公司的事情後，許泰元總會帶上他與客戶們應酬，
而這間餐廳更是首選，因此他已來過數次。
隱約之中，許晉惟直覺今晚父親肯定會講什麼「重要」的事情，但肯定
不是什麼好事。
果然，才剛坐定，菜都未上，父親便開了口。
「事情解決了嗎？」
語氣冰冷而威嚴，不允許否定的答案，許晉惟從小便懂得。
「都處理好了。」許晉惟簡單地回，他已能應對自然。
「跟他還有見面嗎？」許泰元又說，語氣依然強硬。而許晉惟的母親則
是只能在一旁安靜地待著，沒有她插話的餘地。
「沒有。」許晉惟面無表情地說。
許晉惟一說完，包廂裡陷入了好一陣子的安靜，詭異地沈重，彷彿暴風
雨前的靜謐。
半晌，許泰元才又開口。
「你──該結婚了吧。」
許晉惟一聽，身子不禁晃了一下，眼睛不自覺的張縮，儘管刻意壓抑了
自己的情緒，然而他些微的反應還是被歷練老成的許泰元看在眼裡。
許晉惟沒有回絕，只簡單地「嗯」了一聲。或許應該說，他清楚自己沒
有反駁的餘地，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他沒有選擇的權利。
但是這一次，許晉惟知道自己不能再任由擺佈。
因為這是趙良叡最後的底限。
這麼多年以來的相處，許晉惟心裡明白，如果他真的結婚的話，趙良叡
肯定不會諒解，因此他必須得想出個辦法。此時，他的腦子一陣絮亂，思考
著該如何解決，卻又沒有個頭緒。
這頓飯吃下來，許晉惟是吃得坐立難安。
而這一切，許泰元當然也都看在眼裡，因此更加深了他心中的決定。
「法夢夜」餐廳今晚的生意特別好，幾乎客滿，這是過去少見的事。
由於新聞的報導，許多人皆是慕名而來，雖然新聞並沒有說出餐廳的名
字，然而網友卻是各個臥虎藏龍，總是能夠透過幾個關鍵詞，就能找到新聞
中報導的人事物。吳大志肯定沒有想到，為了幫助趙良叡，自己該付出多大
的代價。
這晚，許多客人皆指名想要見主廚，然而當真正的主廚一出現時，客人
們卻又紛紛感到失望，覺得受騙，以為能夠見到新聞裡的主人翁。
只是這樣一來，倒是讓吳大志很難做人。
首先，這樣的情況並不是餐廳老闆樂見的。這與他的經營理念相違，他
希望的是能給客人舒適的環境享用美食，而這樣整個場子亂糟糟的，加上客
人也並不是因為餐點而來，這讓餐廳老闆看了直搖頭。
而生意的興隆，連帶的影響便是廚房裡一片兵荒馬亂，而時不時又有客
人指名要主廚出去，根本是火上加油添亂子。這下廚師們心中的怒氣已經來
到了臨界點，稍有不順便會破口大罵，廚房裡的氣氛十分火爆。
而矛頭，當然都指向了吳大志。
「媽的！有夠忙！」
「幹！今晚到底是怎樣啦！」
「還不是因為某人──紅啦！」
「靠！我還想說昨天你怎麼突然請假，從來也沒有臨時請過假，原來是
要去金鐘獎喔，看不出來欸！」
「別扯了啦！先趕快出餐啦！靠！」
廚房裡一陣混亂，大家卻還可以有閒功夫來損一下吳大志，像是不出一
下氣便無法做事一樣。
八卦，是人的天性，然而在餐飲業更是如此。
不到半天，餐廳全部的人都已知情。彷彿在辛苦的工作裡，這是少數能
夠調和的小確幸，透過閒言閒語，得到一些抒發。
而吳大志只能默默地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不敢多說一句，畢竟多說多
錯。雖然他外表看起來平靜，其實卻是壓抑了一身的驚慌，畢竟自己一直以
來的隱藏，就這樣不攻自破了。只是大家卻又沒有過問，這更是讓他心裡難
耐，無法定下心來。
一直到下班，還是沒有人主動問起吳大志；而他，也不可能主動提起，
這樣心照不宣無法辯駁的感覺，反而更加難受。
或許是因為，在這樣幾乎是傳統男性的廚房裡，他們對此是不感興趣的。
也好……如果真的問起，吳大志肯定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晚，吳大志依然留下來將廚房收拾乾淨，然後疲憊地走出餐廳。這幾
天的一切對他而言，簡直超出了他大腦所能容納的份量，現在的他，只想回
家好好地睡個覺，遠離這所有的一切。
鐵門緩緩地落下，吳大志細心地看著鐵門直到完全停止動作，才放心地
轉身準備離去。而這一轉身，卻看見了一個身影逐漸朝他走了過來，路燈的
照射下，吳大志看清楚了那人的長相。
瞬間，他整個人愣住。
竟然──是他一直以來不願見到，卻又希望見上一面的那個人──他的
初戀，廖弈皓。
儘管髮型改變，已不再是過去求學時的平頭，然而側分的短髮露出了熟
悉的臉龐，以及沒有改變的黑框眼睛，還有那笑起來有如彎月的瞇瞇眼。
吳大志一看，便認了出來，傻在原地。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自己會在什麼樣的場合下與他重逢，但卻始終沒料
到會是這樣的情景。
自從那次事件之後，兩人就沒有再見過面，相隔了七年。
吳大志腦子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思考。
直到那人走到了面前，開口說了一聲，「好久不見。」語氣平淡，溫和，
久違的熟悉感倏地襲來，吳大志不禁一陣鼻酸，硬是忍住差點流出的淚水。
片段過往，恍如昨日。
「你……怎麼會……」吳大志好不容易試著擠出一些話，卻又無法完整
說完。
「我──跟我男友一起來的。」廖弈皓淡淡地說，又接著補充，「他是
趙良叡的歌迷，說想要來看看。」
聽到關鍵字的吳大志，心頭一震，也訝異於舊情人對於此事的坦然，已
不像過去那般遮遮掩掩。
不知怎麼，吳大志的心口彷彿被挖了空，不斷流失著什麼，感到惆悵。
「那……他……」
「他先回去了。」廖弈皓接著回，他知道吳大志想問什麼。「我跟他說
我有事，但是其實，我是留下來等你。」
廖弈皓說得不急不徐，因為他有充分的理由，這件事既正當也非做不可。
吳大志沒有回話，靜靜地看著他。明明自己在腦海裡早已想過多少遍，
心中有多少的話想跟對方說，然而此時半刻，卻完全忘個精光，只能由對方
主導著。
「我有看到新聞了。其實，我還蠻驚訝的，沒想到你竟然是趙良叡的男
友。看到你們牽手的樣子，感覺很幸福。」廖奕皓淺淺地笑著，他是衷心地
為吳大志找到幸福而開心。
「嗯……」這讓吳大志不知道該回些什麼，就算真要解釋，也不知道該
從何說起。
「其實，我來找你，是想跟你說……」說到自己的來意，廖奕皓突然變
得欲言又止，「過去的事……對不起……」
這話一說完，吳大志的眼淚終究是忍不住湧了出來，在臉上劃出一道淚
痕。
兩人是同校不同班的高中同學，網路上認識的。只是事件爆發之後，廖
弈皓便徹底劃清了界線，並對外宣稱自己是異男，是吳大志單戀他。那陣子，
吳大志不僅要面對家裡的壓力，更要承受同學們的異樣眼光。
吳大志心裡清楚，廖弈皓的舉動是為了自保，因此也不打算辯解，一個
人默默地承擔下來。
而如今，往事如煙，他早已不打算追究了。
「算了吧……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吳大志有些哽咽地說，「我不怪
你。」
看著吳大志此時的模樣，廖奕皓不禁感到心疼，畢竟是自己虧欠了他。
「對不起……看到你現在過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吳大志沒有再多說話，只是不斷地啜泣，頭始終低著，不敢直視廖奕皓
的眼睛。過去的事，對他而言有如夢魘一般，能夠不想起就不願想起。
廖奕皓緩緩地伸出手，將吳大志給抱住。熟悉的氣味與體溫傳來，讓吳
大志更是止不住地哭得顫抖。
彷彿一切都得到了補償。
其實，只要能夠見上一面，給他一個微笑，抑或是簡單地對望個幾秒，
就算不用道歉，他都能夠原諒的。吳大志從來要的就不多，僅此而已。
然而這一幕，卻碰巧讓李承雄給撞了見。
李承雄遠遠地就看到餐廳門口前有兩個人抱在一起，原本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隨著車子逐漸開近，李承雄卻發現被抱住的那人竟然是吳大志，李承雄
不禁愣住，將車停了下來。在不遠處的車裡，目不轉睛地看著這一切，放在
方向盤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收緊，心裡莫名感到一陣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