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傍晚的操場，天色還亮，風微涼。陽光舒服，搖擺的樹葉舒服。我在場邊調整耳機線
，準備例行慢跑。
我沿著最外圈的跑道，慢慢加入這個緩慢移動的隊伍，第一圈，當暖身，慢慢跑。第二圈
，漸漸加速。第三圈，附近學校的田徑隊開始逆向跑來。迎面而來都是短褲背心的少年。
持續跑步的這兩三年，我親眼目睹他們逐漸長高。童顏搭配腹肌，他們奔跑的雙腿看起來
堅強又有彈性，飄飄褲飄啊飄。他們不屑一顧的青春對我來說就像是武器，經過他們的時
候，我好像和某種部隊與戰車交錯而過。
我於是多愁善感地想起我的青春期，想起討厭的體育課，或者說，討厭只有籃球的體育課
。這在男校裡是少數。一直以來，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多數。當我感覺自己可能是女孩的
那一天起，害怕其實多過於理直氣壯。好像只要稍微勇敢或誠實一點，就會被嘲笑。在我
那個網路與手機尚未普及的鄉野青春期，我把自己當成一個女孩，秘密地、彆扭地長大。
我不想變成粗壯高大的樣子，不去運動，懶惰於是有了藉口。成年以後，當我繞了遠路、
恍然大悟自己其實是個男孩的時候，我還能擁有第二次青春期嗎？我可能不是誠實的人，
但我很誠懇。我現在的奔跑與鍛鍊，不會讓我再長高了，但我總覺得，我的心裡經常都有
地震與海嘯。我以為我只要繼續跑下去，就可以再長大一次。
我繼續跑，跑進第四圈，必須提高警覺穿過總是並排散步、大聲談話的老人隊伍。一邊擺
動雙手做操一邊行進的老人們不但成群結隊，還會變換隊形。這讓我的慢跑不再只是直線
繞圈，偶爾也有越野挑戰的趣味。第五圈，身穿白色但已不是純白的棉質汗衫的中年男子
的汗水再次噴到我，我不喜歡的不只是他的喘息聲像是野獸一樣足以撞到我，還有他腰間
的收音機正在公開播放誰誰誰的歌曲，音質不佳且粗大，這也算是一種令人困擾的凶器。
第六圈，讓我轉移注意力，那個長得很像某男優的高中生來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直
接在心底叫他男優的名字。高中生總是穿著制服跑，沒穿內衣的他會跑到即使穿著制服也
像是打赤膊為止。他總是一開始就衝得很快，雖然不致於後繼無力，但跑完每日進度以後
總是直接就坐在地上休息。雙腿打開，穿著長褲的雙腿打開，看不見什麼但是充滿想像。
汗水從額頭流到胸口，流過腰間，流向雙腿，又累又喘簡直就像剛做完一樣。我想告訴他
，慢慢跑就好。我想告訴他，下次還是換上運動服吧。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我會記得他
的身體的起伏，我會記得他的背，就好像我上課總是坐在他的後面。高中生不暖身也不收
操，跨上他的單車就離開了。
那個像是上班族的男人也來了。他總是帶著疲憊的表情，搭配長期久坐的下半身，像是加
班一樣持續跑著。我記得有人說過，就算每天持續花時間運動，一輩子可能也只能延長一
兩年的壽命。何必為了那模糊的一年兩年而浪費現在的大好時光呢？下班要不要直接去喝
酒吃燒肉呢？他可能知道，跑步以後的啤酒更好喝。我雖然不喝酒，但我也知道，跑步以
後的冰鮮奶更好喝。秋天傍晚的操場，在這裡傻傻繞圈跑步，當然也不是為了那不知道會
不會來的未來的一年或兩年。
操場的秋天傍晚，像微涼的溪水流過發燙的小腿。這個時候能夠來這裡跑步的人，無論悠
哉不悠哉，無論其實是想拋開什麼，無論肩上扛著各式各樣的包袱因而讓腳步沉重，一定
也同時背負著自己還不知道、還不能理解的神秘的幸福吧。
在操場騎三輪車的小孩該回家吃飯了。玩沙的小孩，對附近平交道的火車說再見的小孩，
跑道旁，還有一個正在學步的小孩，他的爸爸有沒有比我還年輕呢？我稍微停頓，讓小弟
弟蹦蹦跳跳橫越跑道。年輕爸爸對著小兒子說：「不能撞到葛格唷！」年輕爸爸口中的「
葛格」聽起來絕對比隨便哪個老闆娘的「帥哥～」還令人感到愉悅。我的身形樣貌看起來
實在太像發育中的男孩，更常被叫的，其實是「弟弟」。我是一個像底迪的葛格。我喜歡
弟弟，我喜歡在操場奔跑然後跌倒的小孩子。不是因為戀童的念頭，而是因為他們還沒有
太明顯或太刻板的「性別」概念。在他們面前，我可以比較放心，可以比較自在。不會被
揭穿什麼，不必說謊，覺得自己好像也變得比較乾淨。
因為衝動出櫃而鬧得風風雨雨的青春期，父親質問我關於傳宗接代的事，我憑著直覺就回
答：「領養啊！」當時的我，從來沒有預料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渴望成為一個父親。我想
成為一個父親，但我是同志。我想成為一個父親，不是透過領養，更不是透過受精卵，而
我也沒有成家的打算。有家人，但不見得非要有家庭。我自作多情地衝撞著，為什麼我的
精子不能和你的精子結合而成一個新生命？我的雄性衝動像是剛睡醒的火山。我想成為父
親，但那好像與生物界普遍的交配與繁殖無關。一直以來，我們做了多少痛快但無效的事
。我想起那個遙遠的無事可做的下午，我的腹部和你的腹部之間，有我們滾燙的精液正在
流淌，像是火山岩漿，這是我們最接近擁有孩子的時刻。
擁有孩子又能怎麼樣呢？當時的你問。我也問。
我繼續跑，現在的我只能繼續跑。落單的我跑完第十圈，停下來喝水，拿出我的白色毛巾
擦汗。你不知道，有時候我跑著跑著突然就低聲哭了起來。握著我的白色毛巾，繼續跑，
像是某種接力棒，像是信物，以動態的方式等你來。
第十圈以後，你來了。我放慢速度，我必須保留一點體力，好讓我可以跟上你的速度，好
讓我可以追你，但永遠不會追上你。
跑道上的風，徐徐吹來，像是又輕又重的回憶撲面而來。回憶讓我流汗，也流淚。我偷偷
跟在你身後跑，和你一起流汗。你總是跑在最外圈，而我總是從最內圈開始，然後，一圈
換一個跑道，慢慢向你靠近，散步的老人隊伍是我的掩護。我慢慢靠近，但是保持距離，
我不會追上你，我只會跟在你身後三到五步的距離，讓你領著我跑，你千萬不要回頭。天
色漸漸變暗，視線模模糊糊，此時此刻，迎面而來的，都是你。你的速度，你的汗，你的
速度拖引著我，吹過你的風又吹過我，你的汗水滴在跑道上，我的汗水也滴在跑道上，我
踩過你的汗，再跑一圈你也會踩到我的汗。我已經一個人先跑了那麼久，我快要追不上你
了。
我們跑到天色漸黑，跑到變成黑夜，跑到變成各自的黑夜。（我聞到你的汗味，感覺到你
發亮的手臂，還有你身體散發的熱氣）我感覺得到，這個泳池般的操場裡，還有另一個人
一直在看你，在這個鄉下小操場，我該怎麼樣才能再遇見你？你的出現，讓我想起青春期
的眾裡尋他，難得一見。「只有我會遇見你。」那個人曾經對我讀出夏宇的句子，那個人
曾經牽住我的手說他再也不放。而我現在一個人繼續跑步，紅色不是我最喜歡的顏色，但
我喜歡你身上穿的紅色，沒有被夜色完全融解，反而像是晃動的火，勾引的火，讓我喘著
氣，想像自己正要撲火。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衝動。「我等你在前方回頭／而我不回
頭／你要不要我／你要不要我」耳機裡的歌曲有我低頻但熱烈的探問，但我現在只能繼續
跑，什麼也沒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