Ｈ有時很想變回以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如果他是生
長在漁村的人，也許他這一輩子就捕魚維生，只需要擔心
海的氣象變化；如果他是生長在農田邊的孩子，也許他這
一輩子就按著太陽和雨水過活，只需擔心米賣不賣得出去。
Ｈ看著夜店裡的人跟音樂搖晃，彩色的光從上方打在不同
的人的身上，每個人都變成玻璃紙般的剪紙玩偶，黑暗中
閃著各自身體的光，短髮的，捲髮的，背心的，襯衫的，
打赤膊流汗的，胖的瘦的，鬍渣或者刺青。許多美麗的事
物從他入場之後就開始無限增生，換了一杯酒喝完，酒精
並不強，但也讓他晃蕩起來。
有人推給Ｈ一杯酒，這是今晚的第三杯，那人過來交談自
我介紹著，他全然聽不清對方說了什麼，只是笑著點點頭
表示知道，店裡十有八九都是這樣的人：身材練得不錯，
全身上下過分修飾，強行替自己選擇後的結果在他眼裡看
上去如此不自然，像是某種基因改造後的農產品，抗蟲害，
果實碩大，或者甜度高，擺到市場上，就是一堆甲等的貨。
顧客願意買單，廉價，CP質高，但是容易忘記自己到底吃
了什麼。
反正同樣漂亮碩大的黃豆，手一伸下去撈就是一堆，這樣
就再也記不得誰是誰了。
那個夜裡Ｈ喝到第十二杯酒，覺得自己需要休息，才隨便
跟著某個人到了對方的住處。交換身體之後，隔天醒來，
Ｈ才仔細看到對方長什麼樣，房間裡的擺設充滿IKEA風格，
櫥櫃置物箱床鋪窗戶窗簾，一整籃的背心和三角內褲，連
同隔壁躺著的那人都像複製貼上的東西。
那人眨眨眼，用手摩娑著非常短的頭髮以及修過的眉毛，
二頭肌和三頭肌線條張撐著。Ｈ這才看到，對方脖子上有
一顆五元硬幣大小的痣。
昨夜還以為那是誰種的草莓，也許是對方上一次一夜情種
出來的東西吧，Ｈ莫名怒火中燒起來，明明就是露水姻緣，
卻對著那以為是草莓的痣瘋狂吸吮著，想要自己替對方種
一顆更大的，蓋過舊的那顆。他從背後把對方當狗一樣壓
著，臉伸到對方脖子那裡吸吮時，對方還以為他要親他，
轉過臉來，想不到卻被他把臉撥了回去。
Ｈ繼續吸吮著，沒過多久就結束了這場妒忌的戲；對方卻
被弄到累癱，還非常滿意的對他說著，你好強你好厲害之
類的一些狎猥話語，過幾分鐘之後還試圖引誘Ｈ做第二次。
但他一點也沒有感覺，在一旁沉沉睡著。
對方眼見怎麼樣也不能把它弄醒了，也就放棄了。
Ｈ夢見自己小時候一次到結滿穗的稻田裡，十幾個小孩在
田梗上裡玩捉迷藏，其實十字路上誰躲在哪也就看得一清
二楚，不過要伸手碰到才算抓到的遊戲，大家還是玩得樂
此不疲。他們從下午玩到傍晚，大家都被曬得發紅黑紅黑
的，流著鹹澀的汗，風乾之後在身上留了白色的結晶。孩
子們一個一個走，很快的，Ｈ以為他只剩下自己了。
欸，你一直沒找到我嗎？
Ｈ轉頭一看，一個玩伴半天不見，這下才出來，但夢中的
他不是小孩子的樣貌出現，是以大人的樣貌走向他，背對
著夕陽。
夢裡想不起來玩伴的臉，但是Ｈ記得那個玩伴是誰。國中
畢業之後，偶爾在年節回鄉的時刻遇見玩伴，五官沒變，
身高抽高了，身體比以往更瘦更結實，不知道為什麼，人
的長像跟以前一樣，感覺卻是會變的。見到面的時候說不
上話，玩伴只是成熟的對Ｈ笑著。玩伴比他小一歲，但今
年也三十五了，他三十六，但是玩伴卻透露出比Ｈ更成熟
的氣息。
上次過年回去鄉下時，在和當地親戚聊天時，聽到玩伴還
沒結婚的消息，讓他心裡小小震盪了一下。
什麼還沒結婚？他是結婚了又離婚了，好不容易相親來的
老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離婚，跑到台北找了另一個老公。
另一個親戚說。
但是玩伴看上去一點感覺也沒有，離婚之後就一直住在這
裡，父母親在同一年過世，他照常下田工作，也不見他跟
誰說話，說了也就是那些言不及義的內容。另一個親戚補
完了接下來的事情：他總是喜歡打赤膊在田裡，皮膚被曬
成古銅色，田裡除了稻作處要用機器翻土，他天天會拿著
鋤頭在道田旁邊種起地瓜等根莖類的作物。
鋤頭一上去下來，身材有夠好的。一個阿姨這麼說著。有
時候會看見像是外地來的大學生般的人來跟他一起種田，
但是也只看過一兩次。
大學生有夠沒耐心的。另一個鄰居說著。
那個年初四Ｈ要開車回台北時，車窗外突然看見玩伴經過，
摳著手臂內側，對他笑了一下，但他來不及停下車子，他
那時正在想這張臉好熟悉，是玩伴嗎？就這樣離開鄉下了。
我沒找到你，你躲在哪裡？夢裡，他對玩伴說。
我一直在那裡啊。玩伴指著遠方已經收割的田裡，稻草堆
堆起來的小屋，玩伴手一指，稻草屋就燒了起來。
好漂亮。他說。
玩伴伸手拉著他，手臂內側隱隱約約有什麼東西在那裡，
他想看清楚，但他們往燒起來的稻草屋裡跑，跑得太快了。
衝進屋子裡的時候火燙在他身上好溫暖，玩伴抱著他，火
越燒越大了，直到他快要不能承受的溫度，玩伴說，我一
直在那裡等你啊。
他突然醒來，發現自己只是抱著棉被，昨夜領著他來的人
就躺在他身旁，用手摩娑著頭髮，脖子上有一顆五元硬幣
大小的痣。
他想回去看看玩伴，他的身體某處，是不是也有一棵相同
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