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ul揮舞著雙手，對著那孩子吼了幾句，要他接待那幾位陸客後，轉過身來，繼續對著葉
為良吹噓著自己的作品。男孩的頭未曾抬起過，神情木然，朝著客人方向走去。
葉為良看著那孩子瘦弱的背影，天啊，這可是十二月中的紐約啊，外頭還下著雪呢，男孩
的上身，竟只穿了件破舊的棉質襯衣，深色的牛仔長褲上，沾著許多油墨顏料的痕漬，腰
部用棉線纏了好幾圈，避免過於寬鬆的褲頭會隨時滑落。
仔細端詳，男孩深褐色的頭髮凌亂無章，俊秀白晰的臉龐，還看得出幾道淡淡的擦傷。細
雜的鬍渣，佈滿了瘦削的雙頰。但這孩子眉宇間的一股傲氣，和摀著嘴咳嗽的那雙手上細
指纖纖，葉為良看得明白，這個孩子的出身應該不差，就不知為何會淪落至此。
操著流利的中文，男孩向客人介紹著攤子上的作品。
「小弟啊，這些畫是你老闆作的啊？可真特別吶。」
一位大媽指著牆上那幾幅銅雕掛畫，對男孩問道。
男孩看了一眼遠處的老闆，搖搖頭對大媽說：「咳．．．阿姨，這是我做的。」
大媽接著讚道：「哎呀，你的手真巧啊，年紀輕輕就有這麼好的手藝吶。」
葉為良心底雪亮，看來這攤子上的這些作品，全都是出自這男孩的手筆吧。
面前的Paul，還在口沫橫飛地訴說著自己的創作理念，葉為良表面微笑地點點頭，心底卻
暗暗怒罵這斯文敗類。
找了個機會，趁Paul離開攤位時，葉為良向那孩子招招手，帶進了自己的休息室。
男孩坐在椅子上，面無表情，警戒地盯著他看，聽他啞啞的咳嗽聲，這病應該是拖了很久
吧。
葉為良倒了杯桌上的熱茶給他，男孩喝過後，咳嗽稍止。
「小哥，看你的樣貌，也是中國人吧？打哪來的？」葉為良問道。
男孩低聲回答：「台灣。」
一直默默站在葉為良身旁的新人，聽到他也是台灣人，輕輕地低呼了一聲。
「我也是台灣人，我姓葉，叫葉為良，你可以叫我葉叔。」
一聽是同鄉自家，葉為良的口氣和眼神又更柔軟了些：「你呢？你叫甚麼名字？」
「我．．．我姓陸，陸羽的陸。」男孩的情緒似乎受到波動，眼眶泛淚，緊咬著牙答道。
「我叫承恩，陸承恩。咳．．．咳。」
葉為良看男孩依然咳嗽不止，拍拍他的背，柔聲地說：「再喝口熱茶吧。」
慢慢的，這孩子打開了心防，緩緩敘述著他這段時間的經歷。他今年二十一歲，來到紐約
半年了，當時從台灣出來時，除了機票外，就只帶了三百塊錢美金，沒多久，錢花完了，
只好在街頭上四處遊蕩。累了，就睡在公園的椅子上，但飢餓是無法逃避的問題，餓到受
不了後，他只能想辦法，該怎麼賺錢餬口。看著一些在街頭販賣手環、串珠的小販，他興
起了一個念頭，開始在街上的垃圾桶、報櫃上，蒐集一些乾淨的舊報紙、廣告、雜誌等材
料，利用上頭不同的顏色變化，再加上自己從小就十分拿手的紙藝技術，製作出一批小巧
精緻的立體動物紙雕。
於是，他開始在街頭販售自己的作品。由於他的手工精巧，摺出來的動物相當可愛，很受
小朋友和女孩子的歡迎，每天販售所得的收入，也足以讓他溫飽。雖說是無本生意，但還
是常要提防警察的取締，以及一些不良人士的覬覦。某日，他收拾好攤位，準備回到公園
休息。轉進一條巷子內，迎面而來的兩個西班牙人，二話不說，拿著棒子對他就是一陣毒
打，再將他身上那一張張破舊的小鈔，全部搜刮一空。
全身是傷的男孩，痛得躺在地上暈了過去。甦醒時，天色早已昏暗，他睜開雙眼，怔怔地
望著，被夾在許多高樓間的一抹星空，許久，心理的委屈、恥辱、辛酸、痛楚，一次全都
爆發開來，化成淒厲的悲鳴，在暗巷內迴響著；頭一遭，他在異鄉的土地上，落下了眼淚
。
待傷勢逐漸好轉後，男孩又回到街上，繼續賣著紙雕。兩個月前，有個操著中東口音的男
子，在他的攤位前面待了好一陣子，後來，男子終於開口，說願意提供每天的食宿，要請
男孩到自己的工作室上班。或許是怕了這種居無定所的生活，十月中的紐約街頭，晚上的
寒冷讓這來自亞熱帶的男孩越來越虛弱，他不曉得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此時這名中東男子
的出現，就如同汪洋裡的一根浮木，他知道自己必須緊抓不放。於是，他便開始為這個名
叫Paul的以色列雕塑家打工。
為了每天那兩餐粗衣惡食，和那張鋪著一條破舊毛毯的行軍床，Paul要他做什麼，他便做
什麼。除了被鋒利的銅片割得滿手是傷，每天超過十個小時的不斷工作，讓原本就虛弱不
堪的男孩，染上嚴重的風寒。Paul只顧著搾取這棵搖錢樹的剩餘價值，並不在意他的身體
是否健康，就連今天的展銷會，Paul還是將咳嗽不止的男孩硬拉下床，跟著他一起到會場
內架設攤位。
聽完承恩靜靜地敘述完這半年來的遭遇，老練持重的葉為良，竟也紅了眼眶，一時說不出
話來。一直在旁聽著的新進員工，抹了抹臉，緊握著拳，往棚外走出去。
回過神來，葉為良繼續問道：「你的家人呢？」
承恩重重地吸了口氣，搖搖頭，木然答道：「我是孤兒，沒有家人了。」
聽到這，葉為良心中已有盤算。看了看錶，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他先是打電話給妻子，將
承恩的情形，在電話中從頭到尾向她說了一遍。
段心如聽完，沉靜地說：「葉，這孩子跟我們有緣，你快把他帶回來，我先連絡好醫生，
咱們先將他的病治好再說。」
葉為良點點頭，掛上電話，誠懇地向承恩說明了自己的計劃。
「謝謝．．．謝謝葉叔。」承恩聽完，眼眶微紅，點點頭，沙啞地道謝。
囑咐著承恩先在帳內好好休息，葉為良走出休息室，開始安排著後續的事宜。
「餓了麼？先吃點東西吧？」
承恩抬頭一看，一道高大俊朗的身影擋住光線，是葉為良身旁那位工作人員，手裡拿了個
漢堡，要遞給承恩。
「謝謝．．．」承恩點點頭，接過漢堡，一口一口吃著久違的食物滋味。
此時，棚外傳出一聲轟然巨響，承恩被驚得呆住，不曉得發生何事，只見那新人的嘴角勾
起了一抹詭譎的微笑，指指門口，示意著承恩一起出去看看。
走出休息室，只見對面的攤位上一片凌亂，承恩一早花了好大力氣才架好的帳篷，不知為
何整座塌了下來，壓垮了整面的組合牆板，所有作品散亂一地，看這情況都得報廢了。而
攤位的主人Paul，則被一隻巨型的銅雕紙鶴壓倒在地，胡亂地大聲哀號，也不曉得在吼些
甚麼。
突然間，原本已半倒的組合牆板，似乎因承受不住帳篷的重量，而整個翻倒過來，不偏不
倚地，直直壓在Paul身上那隻銅雕紙鶴上。
"OH~~~~~~"只聽Paul狂吼一聲，瞬間便靜默了下來。
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承恩嚇得呆了半晌。此時，站在他身旁的新人，清了清喉嚨
，伸出手來，向承恩自我介紹：「你好，我叫江子熙，請多指教。」
握著那隻大手，承恩感覺到，掌心裡似乎有根冰涼的柱狀物，鬆開手，那根東西「噹」的
一聲落在地上，承恩低頭一看，在腳邊滾著的，是一根似曾相識的長型螺絲。
「啊！」看著對面那頂癱倒的帳篷，承恩想起了這根螺絲的來歷。
轉過頭，身旁的江子熙，正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那臉上散發的光芒和嘴角的壞笑，
讓人分不清這人究竟是天使，還是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