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他說。
「這裡？」
「沒有人，快點。」
Ｙ會把臉向前傾，嘴巴擺出「:3」形狀，等著我湊上去。
通常一次之後，他會很開心的笑，然後說：第二次。
暗巷傍晚六點經常會出現鋼琴流瀉的聲音，每每都會卡在
同一個點，不斷重複前一句樂章，像是失語症病人想不起
某個詞彙了，喪氣轉為憤怒不停說著「那個那個那個」。
我每次都會在那裏抬頭凝視，Ｙ會問我：彈得如何？我說：
真想替彈琴者扳開手指，彈正確的音符。
那個夕陽轉瞬即逝的六點，Ｙ要回家吃晚餐，我與他在他
家附近必經的巷子裡分開。各種鑊氣被抽油煙機送了出來，
煎魚的、煎蛋的、醬油砂糖紅燒的、麻油煸老薑最後點綴
九層塔的三杯的、芹菜花枝加了一朵辣椒花的，各種氣味
在暗巷裡拼成了一桌子菜，附帶了不斷彈壞的鋼琴伴奏，
Ｙ總喜歡在那裏偷偷親吻，他說，沒人看見。
暗巷其實也算不上暗巷，右手邊鐵欄杆圍起來的其實是個
社區公共空間的小中庭，許多住戶會從那裏的側門進出，
還有附近鄰居也會牽著狗在這裡遛，國中生趕時間也直接
穿過中庭。有時候我們以為在這親吻沒人見著，其實許多
人都看見了，一回吻著吻著一個中年婦人騎腳踏車經過，
弄了兩下腳踏車鈴，還說「就好膽捏」，對我們帶著友善
的笑意離開。
Ｙ喜歡嘴唇碰嘴唇的感覺而我也是，不帶情慾，只有純真
跟美好，那是他給我的東西。有時我想著，他與我分手會
不會再這樣親吻別人了呢？一旦某些純真的記憶被封存，
餘下的，也許就是在泥漿裡打滾，會弄髒衣服但也要笑著
擦掉的日子了。
再一次，暗巷裡，Ｙ怯生生地說。
在學校當教書的時候，為了讓孩子寫讀書心得，我自己找
來《文字工廠》這本繪本看。故事大意是，有個世界所說
的話、用的字，都要用錢買。窮人家的小孩買不起，只能
去垃圾桶撿別人不要的字。
故事裡的男孩和女孩互相喜歡，可是男孩有的字太少了，
只能說出一些「灰塵」或是「兔子大便」這些不著邊際的
話語向女孩表白。這些字能表達什麼心意呢？男孩對自己
非常失望，但女孩是知道的，於是親了男孩一下。
最後男孩說：「再一次。」
最近有次下班，走過長長的羅斯福路，各種車子聲音喧囂，
行人像光影斑駁，到了捷運站初口，迎面而來一對男生，
一般高，左邊的戴著紳士帽，短袖上衣罩著窄窄的身子，
像是涉谷來的男孩；右邊的厚劉海，粗框眼鏡，穿著格子
襯衫。
這樣的男生不是特別顯眼，在附近大學裡就能找到許多相
同樣貌的人。但他們讓我把所有視覺焦距放在他們身上，
一來是他們談笑得非常開心自然（活脫脫像是從日本漫畫
跳出來的男孩情誼，會用陽光般的揮手和笑容，遠遠地喊
著：喂，去吃冰吧）。
二來，他們手牽著手，並沒有任何尷尬的表情。
想到這，我不禁要問自己，為什麼要尷尬呢，我對自己這
樣的想法感到疑惑。
暗巷裡的歲月該過去了吧，我猜想許多吻和連結會在這個
世界更自然的出現。Ｙ應該知道，其實暗巷裡人可多著，
每扇窗戶都是眼睛，真正害怕被看見的，也許是太過正經
的我，所以他才會說沒有人。
以及，再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