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愛笑。
其實也不是沒有練習過，我曾經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笑起來並不好看。頂多就
是微笑，因為我很不喜歡開口笑露出牙齦的樣子，非常地不好看。
還有，就像以前別人說的。我好像不是一個很有感情的人，默默地做自己該做
的事情，不太愛跟別人社交交際。即使有什麼笑話或是有趣的事情，我也沒有什麼
感覺。
我記得，那時候的自己滿滿的悔恨。
我不甘心為何生在這個家庭，從來沒有擁有自己的家、沒有擁有正常的家人。
沒有人陪我玩，說說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沒有自己的玩具，只能玩別人不要的、剩
下的、丟掉的。
我不開心，為什麼別人可以放學回家吃一頓晚餐、做作業，好好地洗一個澡，
帶著甜甜的笑容入睡。而我只能回家之後躲到角落去，假裝很多人陪我、假裝沒有
聽見爸爸又喝著酒回家、假裝他沒有生氣。
那是一年級發生的事情，距離現在十三年前的事情。一台電風扇被放在客廳，
正常人都知道小孩子搬不動那一台電風扇，更何況是瘦小的我。但爸爸並不這麼認
為，他氣急敗壞地拿著木棍，直罵著小孩子不應該說謊，一面抽打。
從那時候開始，我恨這世界所有誤會我的人。
那時候寄住在四姑姑家，我記得表哥總是鎖在房間裡頭。他房間裡有一台電腦
，我一直很想玩電腦，但是沒有什麼機會玩到。
凌晨十二點的時候，表哥叫我進去，開了遊戲給我玩。我躡手躡腳地跨過熟睡
的爸爸，進去玩了十五分鐘。
喝醉酒起床的爸爸，從門縫看到我在裡頭玩著表哥的電腦，一句話也不說。就
在我想要回去睡覺的時候，重重的踹了我一腳，我往後摔到了電腦桌旁邊，表哥則
是嚇傻了，一直告訴我沒事、沒事。
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不應該相信別人講的話，有時候會害了我自己。
記得，那時候借住在大姑姑家，我只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大班生。自已拖著小書
包回家，自己洗了個澡。但我聽到大姑姑和阿嬤的對話內容，雖然當時並不曉得他
們在說什麼，但是這句話卻一直、一直放在心裡。
「他在這裡住這麼久，吃飯用水用電也都是要一些開銷，你也知道我沒有很好
過，如果可以看是不是能貼一點錢？」
從那時候開始，我知道什麼親情什麼的都不重要，自己最重要。
其實小學生沒有什麼心機，大家都是有話直說。我被同學問到：「為什麼你沒
有媽媽？是不是跟別人結婚了？」的時候，我只是回答：「媽媽要照顧姐姐沒有時
間照顧我吧！」
同學大致上不會因為這件事情欺負我，也許是連續劇正流行，他們還會補上一
句：「那你爸爸會不會打你？」我回答不會，他很好。
從那時候開始，我瞭解什麼是虛偽，因為我不想要變成被同情的弱者。
那時候我國中一年級，已經從台北搬到台中。阿嬤中風臥病在床沒有辦法動也
沒有辦法講話，我們住在小姑姑的家裡。那時過年並沒有太多人會回來過年，或者
是吃一頓飯很快就各自回去自己的生活了。即使是只有樓上樓下距離的大姑姑，也
很少上來探望。
爸爸邀請了一些朋友到家裡過年，他們圍在客廳喝酒。我不喜歡他喝酒，一向
如此。我沒有插入他們的話題，爸爸叫我過去打招呼我也去了。但我相信我的臉色
沒有很好看。
結束聚會之後，爸爸賞了我一巴掌，說我給他丟臉。聽他訓完話，我摸著熱燙
的臉頰到房間，躺在地舖上忍著淚水。
從那時候開始，他真正的教會我即使你不開心，也不能表現出你的情緒。
我想國中大概是最叛逆的年紀了吧？但我從來沒有在爸爸喝醉酒訓話的時候頂
嘴、回聲過。但他的個性我至今都還摸不透，他一邊大聲叫罵，一邊問我為什麼不
回他話。摔著客廳的東西，在神桌櫃子上打破了一個洞。
我只是呆愣愣地站在他面前，一如往常地思考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這一切。
他氣急敗壞地衝到廚房，拿了菜刀出來。見到這一幕我嚇傻了，我腿就這樣僵
在地上，動也不敢動。當時爸爸的女朋友，我一直稱她為阿姨。衝過來擋在我前面
，一手拉著爸爸拿著菜刀的手，一手把我往後推。
後來我走進房間，窩在棉被裡頭。一邊想著阿嬤以前抱著我唱著「桃太郎」的
聲音，一邊流著眼淚就這麼睡著。
從那時候開始，我瞭解對你好的人不一定是你身邊最親近的人。
太多、太多了。這個家庭，教會我太多的事情了。高中的時候，同學曾經和我
說過：「你好見外喔！」我一直不了解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我以為只是客套。
一直到我出社會，我才真正了解當時那句話的涵義，是在指我這個人和別人相
處太多客氣，少了那一點親近感。這時我才真正了解，原來這就是我為什麼一直沒
有辦法交到真心的好朋友。
其實去年我很開心，當時我已經離開五專兩年，幾乎都沒有唸到書。但我仍然
用幾乎是全場最高的面試分數拿到了大學的入學資格。當時也準備自己租屋處的東
西，想把東西搬到高雄去。
其實我當時準備的錢並不夠多，但是並不是太大的問題。因為朋友答應我願意
借我一筆錢先解決生活問題，我能夠在那邊穩定工作之後還他。我非常感謝那位朋
友願意幫助我，一直到現在都是。
距離開學將近一個禮拜，我回到爸爸住的地方想要拿一些東西。他似乎是前一
天喝醉酒了，下午還沒有起床。我坐在昏暗只有微弱光線可以照進來的客廳，看著
暗暗的電視螢幕，點了一根菸。
其實我內心有很多澎派的情緒，像是火山爆發一樣一直不斷漫溢出來。當初我
一滿十八歲就搬出去住，一邊打工、一邊上課。一直到錢不夠繳學費我就果斷休學
接了兩份工作，只為了可以在外面穩定自己的生活。
但爸爸住在家裡就是這種感覺，很空洞、很寂寞。沒有聲音、沒有人。
我隨手拿了一張便條紙，寫下：
「我不要去高雄了，我想留在台中。」
回到我的租屋處，我看著一些打包好的東西。打了一通電話給學校，放棄錄取
、傳真取消掉了我好不容易辦過的學貸、打了一通電話給主管說我沒有要離職去高
雄了。
但我繼續打包其他的東西，我搬回來和爸爸住。
到現在已經過了四個月，要五個月了吧。
其實他還是一樣沒有改變，仍然喝醉酒大小聲、摔東西，但我心知肚明這些他
不可能改的。所以我還是決定過一段時間再搬出去住，但常常回來看他。
在這段期間，一些從來不會去的邀約我漸漸去了。從來不會聊天的朋友慢慢打
開了話匣子。
前一陣子，我鼓起勇氣自己坐車到了桃園，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找到我
的母親。雖然現在居住在美國，但我還是和她見了一面。離開前，她給我一個擁抱
，說我永遠是她兒子。
我見到了我從未謀面的弟弟，雖然是高功能自閉症的患者。但他還是很努力想
和我講話，從尷尬，到找到一個可以和他互相交流的話題，他也喜歡玩音樂遊戲。
他開始喜歡和我講話，即便中文不夠流利，但我們還是相處得很開心。
十幾年沒有見到面的姊姊，我透過媽媽才知道原來她二十歲就獨自撫養兩個小
孩，雖然小孩的爸爸已經不在世上。但她還是鼓起勇氣，到酒店去上班。只為了給
小孩和自己更好的生活。
我認識了一些朋友，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會認識的朋友。我們聊了一些話題，從
來都不覺得自己會透漏的訊息。他們接受我不是很會和別人交際聊天的缺點，願意
慢慢陪我度過、練習。
我開始會講一些毫無意義的笑話、打一些沒有營養的嘴砲。即使偶爾還是因為
我而冷場，但我沒有因為這樣就難過起來。
我開始嘗試真心去關心別人，因為我希望別人也是真心地關心我。
很多嘗試之後，我才發現其實沒這麼糟。
當我不知道怎麼抒發的時候，我只是打了一些文字在甲板上。我得到好多、好
多的加油。好多、好多的鼓勵。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這種溫暖，很真實的溫暖。
朋友找我出去，我們自拍了一張照片。回家之後我打開手機，看著照片中的自
己，笑得好用力，醜死了。
這時候我才發現……
其實，我還蠻愛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