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站的播報聲同時將公車與英錡的思緒踩下了急煞。我們杵在他家巷口，他
凝視著遠方夜裡第四層樓的公寓，眼神隨著路燈，忽明忽滅。
然後，一陣乾嘔，那種撕心裂肺的嘔，嘔到他幾乎無法呼吸。二十年來的恥
辱與委屈爭先恐後扯著他的喉嚨。甫承認過去的他，似乎更無法面對公寓裡近在
咫尺的父母。
「別勉強了，好嗎？」語畢，他緊緊摟著我，摟到我幾乎要著他一起窒息。
然後他放聲大哭，像是要用眼淚洗盡今世的鉛華。頂上的交通號誌在紅與綠
之間無語輾轉。
北斗熠熠，我想起了哥舒的傳說，也許吐蕃一族始終只能隔著臨洮揣摩南方
的水草與繁饒。
十年前，英錡成為大學新鮮人，在社團博覽會上認識了飲品社的學長。某個
秋末的夜晚，學長約了他打麻將，等待另外兩個牌搭的期間慫恿他喝些調酒。
「後來我才知道，根本就沒有另外兩個人。」往雲林疾馳的火車上，他的頭
靠在我的肩上，仍低著眉娓娓呢喃「而且那杯螺絲起子也不單純。」
當晚，學長的藥力與腰力不斷將英錡推上高峰，他不省人事直到隔天中午，
而裸裎的兩人與散落滿地的衣物有如一根根的芒刺，螫得他眼睛難受。
「木已成舟，也許有一段正常的關係反而能補足這些被侵犯的創口。」
他們的約會千篇一律：擁抱，接吻，然後做愛。英錡努力著想要撫平童年失
貞的崎嶇，即便不能迎合世俗，至少能光明正大沐浴身為同志的光輝。
直到大二，他驚覺人生與愛情都已變了調。當時想要填補的創口，如今深可
見骨，鮮血滲透了組織，溢滿後汩汩流出。那時他義無反顧斷絕了所有關係，尤
其學長的畸戀與表哥的不倫。他用自以為紓壓的方式企圖緩解隱隱作痛的疤痕，
曾自殘，卻還來不及分清一頭撞上的是牆壁還是無法自拔的慾望便暈了過去；也
曾自虐，卻因陌生男子遺留在身上的汗酸味更痛恨自己的骯髒；最後僅能在路燈
下，任由閃爍的火光與指間的菸草味徘徊無數個夜晚。
而終究，他發現自己早已身在無間。
到達雲林已是半夜，鄉村的路燈寥寥無幾，僅有偶爾疾駛而過的貨車劃破黑
幕與靜謐。他引領我走過一連串的狹巷，沿路斑駁的紅磚迴蕩著被歲月侵蝕的跫
音。
最後他佇足在一座被枯藤纏繞著的金爐旁，遠遠盯著某棟透天厝外，有個打
著赤膊，帶著黝黑膚色的中年男子，挺著微微發福的身軀，試圖將懷裡哭鬧不止
的嬰兒哄入眠。
那名男子，是他的堂哥。
他就這樣靜靜的看了良久，仿如過了另一度雙十年華。英錡帶著一抹苦笑，
搖了搖頭。終究他放棄掙扎，選擇退回永夜，化為魑魅引領期盼著一盞水燈。
稻苗順著晚風搖曳，我倆將腳泡在雲林的水田裡，相對卻欲言又止。
八月的蛙與蟋蟀依舊此起彼落，秋風撥弄著他心中的琵琶，續續蕭瑟的絃聲
彷彿欲訴心中無盡的哀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