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整個下午都沒有課，在圖書館借了許正平的《煙火旅館》回家，讀到一半，抬頭，正好看到新聞跑馬燈快速閃過一條訊息。我有些傻了，想起好多事情。
那年我們十七、八歲，卡其少年們在廣大的校園裡奔跑，他們有意無意地追逐對方的影子，玩著幼稚的遊戲，講一些沒有營養的垃圾話。
我也是其中一個少年，卻穿著整齊，從不參與男孩用汗水與身體碰撞的遊戲。僅是看著他們打球、奔跑，偶爾被拖下水，但也只是玩玩而已。其實最期待的，是他們運動後嫌熱，掀起上衣擦汗，或是現場脫衣換褲，露出精實身形，以及蜿蜒在皮膚底下突起的血管。
眾多青春的影子裡，我記得他，一個打棒球的少年。
他的長相並非特別突出，也留著現在看起來很屁很台的一頭金髮加上大片瀏海。我不認識他，但知道他；他也不認識我，但卻知道我。學校就那麼一丁點人，任何擦肩而過的男孩我都曾細眼看過。
就是個風雲人物吧，我想。一個和我截然不同，十分外放，交友廣闊、海派的少年，加入學校球隊，練出一身精壯的肉體。我記得幾次在宿舍淋浴間，他裸上身走出，我都會看他一眼，然後裝作什麼都不在意般別過頭去，卻又不自覺地想像起他底褲下的臀，胯下私密的森林，如何長出一朵巨大的蕈。
那個棒球少年，交了一個女朋友，是卡其男孩們眾所皆知的音樂班女孩。
有天，他們分手了，和普通的情侶一樣，分手理由不外乎情淡了，愛滅了，誰的腿張特別開或是誰的褲檔特別兇。確切的原因我忘了，在眾多流言蜚語裡，只有曾走過一段感情的兩人明白何謂真假。只是再過一陣子，男孩又結新歡，是隔壁女校的女孩。
忽然地我什麼都再也想不起來，關於這男孩更多的印象。高中三年，我們沒講過任何一句話。即使加了我臉書，我按確認，我倆在路上相遇，也不曾給過任何一句招呼。
我們的關係比陌生人更進一步，比朋友更淡。我不知道他怎麼看待我，或許只是一個朋友的朋友，感覺玩很多社團很屌，很像很厲害的一個人。但我怎樣也都不曾和別人說過，對於他，我不在意他為人如何，我只記得他的身體，在性慾勃發難耐的青春期，我用眼睛強姦無數個男孩。他只是其中一個。
然後，我們畢業了。我在臺北南方的城市讀書，而他在北方，我們不再擁有任何關聯，他成為我臉書上眾多高中同學的臉孔中，較為生疏的那一位。
忘了是什麼時候，臉書上突然流傳他墜樓身亡的死訊。
聽到這個消息的當下，我正要搭著南下的客運回到新竹。我有些傻了，點開昨天的動態，看見他的名字與臉孔出現在眾多按讚的人群裡。
他就這樣消失了。
看過無數書寫關於青春期及死亡的文章，我總慶幸活了二十年，從未有那麼親密的朋友在我生命中驟然消逝。此刻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我的朋友，或許連一點邊都沾不上，但確確實實地，他死了。
事隔好幾月，我和一群高中同學吃飯，酒酣耳熱之際，其中一個也是棒球隊的男孩聊起他，飯席間我們陷入沉默。
多希望我們都能好好的，我說。
記得高中某日，我躲在宿舍睡覺，隱約聽見教官和舍監上來的聲音。我猜想，我翹課的事早已惡名昭彰，這次再被抓到絕不好過。便躡手躡腳地溜出房間，往樓上跑。
長長的走廊有無數個房間，我隨手開門，發現大部分房間都鎖著。舍監正在樓下大喊我的名字。驚慌之餘，我再往前跑，終於找到一間沒上鎖的房門，打開，溜了進去。
隨意攀上一張床，把整個人裹進棉被裡，我緊張得直冒汗。直到舍監經過，我都不敢將棉被攤開，而是緊緊地裹著，像是躲避多年來常做的噩夢。
後來我才知道，我攀上的是他的床，身裹的棉被，是曾裹著他夜半勃起的健壯身軀的同一條棉被。
或許這就是我跟他之間，最親密的關係吧。
過好久了，他的名字變成生命裡一段逐漸淡忘的過程。並非遺忘，而是我們都要學著如何在一片汪洋大海裡，輕輕放下一些執意，重新引渡彼此的時間。這些日子以來，有人迷航，有人返航，有人依然走在正確的航路上，但不變的，是我們都在這片海中載浮載沉，或多或少，都有所前進。
他失去方向了嗎，抑或是提前抵達終點，都沒有人知道。至少在此刻我二十歲了，並放任年紀恣意擴張的時候，他仍在十八歲的大海中，永不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