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炎、日炙，走在大街有種濕悶的不適，我望了望四周，樓房依稀相似，但
營業的商家已皆換了面目。不過，巷口那舊雜貨店還在，老闆也仍坐於門口相同
位置閒散搧著風，再一旁是我用過的公共電話，另一端的鑄鐵長椅則依稀還能瞥
見個身影，癱著、流著淚。
站望了一會兒，我轉進狹窄巷弄，樓牆蔽去了暑氣，頓時感到微涼，然眼前
陌生景物卻讓我失去方向。不過當時為了找那門牌，也是在這迷陣費了不少工夫
吧。於是我憑著直覺前行、彎拐，終於，我見到那一列熟悉的斑駁赭紅磚牆。
可是磚牆之末，像是異空間橫空阻斷，整路殘碎的荒棄老屋被一斧斬剖，空
露了屋內殘牆，而與它同生的另一半，被替成高聳的新式亮澤大廈。
我呆愣了，那曾在記憶裡的染苔瓦簷、朱紅板門、門邊的墨綠信箱、踮起腳
便能越牆望見的院內墨褐木窗，都沒了。怎麼會這樣？
慌亂地再四面探看，以為找錯了地方，但一些殘跡證明，那被抹去的老屋，
就是我與良一同待過的地方，曾經溫暖卻也寒涼至讓人心傷的地方。
～※～
那一年，研究所過了一學期餘，網路上認識的同校朋友三番兩次鼓吹兼灌著
迷湯，便被誘引進了一直觀望中的社團，中午一同吃飯，順便聽某些人用高八度
誇張聲調聊著八卦，聽誰又上了誰，誰又被誰甩，日子也這麼懶懶過去。某天，
社長說跟其他學校策劃了三天兩夜的聯誼，接續便指著我：「你整天龜在這裡很
暴殄天物耶，一起去！」
我意態闌珊回他：「外面都毒蛇猛獸啊，不是玩完就說不想談感情，拍拍屁
股走人，就是故意曖昧不明，然後出國念書搞消失。」
「吼，那你每天在這要死不活，男人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喔，不管你，先幫你
報名了。」於是我就這樣被罵著勸著，最後當散心地去了北海岸。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本已打算全程搞孤僻封閉自己，但其中一晚居然被擺
了一道，說全部的人都要分組表演話劇。當下寢室長手一指我便成了白雪公主，
我自是不從但又能奈何，然被點檯不代表就得賣笑，丟臉丟一遍就夠了難不成還
要鞭屍？我垮著臉表明不想合作排練。
正與大家僵持時，社長繞了進來視察戰況，他問了問，杏眼一挑：「選角不
行，要找反差大的才有笑果。」他看了看眾人，嘴角勾起奸滑，指了個耍寶肌肉
漢子去當白雪公主，然後將我踢去演白馬王子。
因為王子戲份少，其他人便由著我任性，但卻塞了個兼職串場口白給我，而
也不知我是不是身裡真藏了場上瘋的因子，正式出演居然也腥葷不忌，惹得眾人
哄笑，結果下了場組員反湧過來跟我道謝。但這插曲沒怎麼讓我放在心上，演完
了、聯誼應付過了，又是在學校的一成不變日子。然而，我卻沒意會到這就是一
段緣的起始。
依稀記得是聯誼後的一星期，網路忽然來了個聲音叫住我：「你好啊！我好
不容易問到你ID耶！」他在句尾添了個笑容符號，說自己是那天也有去聯誼的別
校同學。描述了半天，我才想起好像真有這麼個小朋友，剛進大一，印象似是可
愛，但不太明確。
「有什麼事嗎？」我隨意問著。
「就喜歡你呀！想認識你。」他天外飛來一句。
這樣的話語讓我猝不及防。「可是那幾天你不是都離我很遠？」遠到幾乎讓
我沒了印象。
「不好意思啊！而且有幾次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去找你，你都在跟別人玩。
」他如數家珍地描繪我演戲的情形，順便誇我演王子很帥灌我迷湯，接著又一路
滔滔不絕指述哪時在玩牌，哪時跟誰在聊天，頓時我覺得這小子不是通靈，就是
有狗仔隊天份，可以偷偷觀察我那麼久卻沒被發覺。「怎樣？可以見個面嗎？」
他問。
這樣的單刀直入讓我有點暈眩，現在的小朋友表白都這麼直接嗎？不過被人
像粉絲般喜歡倒真有點飄飄然，反正左右無事，便跟他約了我學校大門。
算好時間，我晃至校門口，須臾便看到他從遠方行來，史努比Ｔ恤與短褲球
鞋，反戴著棒球帽，個子約略與我同高，身材還存留屬於高中的青澀瘦削，但黝
黑緊實膚色卻漾著那年紀獨有的青春活力。我再仔細端詳了他臉，清秀輪廓、靈
動雙眼，因看見我而笑起來的嘴角透點帶有害羞的微微傻氣，真的是個很可愛的
小男生。「嗨，我是良。」他自我介紹。
不記得那個下午聊了什麼，印象裡，我們先是大剌剌站在書局的性別研究櫃
位，抽著書分享心得，又一路循著街上店家隨興逛去，等進了校園竟已是日落時
分。他總有說不完的話題，即使是件小事，在他燦爛笑容下，都添上些活現顏色
。
然而最深刻的是那些令人招架不住的大膽言詞。我不懂究竟僅為純粹的玩笑
，或是種試探，在其中包裹著好感與慾念。每當經過陰暗處，他便嚷著要與我躲
去裡面進行真槍實彈的碰觸，那話語用字直接，但眼神又不帶挑逗，我也只能瞠
目結舌對他傻笑。
漸漸地暮色轉濃，夜影吞噬著視野，校園裡只存點點昏黃燈火映著星輝。走
到健康中心前，我們在一旁石造圍欄上坐著歇息，驀地他出聲要我把眼鏡拿下。
我詫異地將其取下並問：「怎麼了？」
「學長，我想親你。」他很認真地望著我，眼神不帶雜質。
「啊？」我愣住了。
「把眼睛閉起來嘛！」他狡黠地眨著眼，身體往前傾。
那瞬間，我真的迷惑了，在我身前這不按牌理出牌的傢伙，到底是個怎樣的
男孩？挑弄的字句讓他像個玩咖，偏生又一臉青澀純真地讓人不起邪念，完全不
似以往遇過的狠角，一出聲便讓話語騷動，眼眉一挑就令慾念爬搔而上。
我搖頭起身：「別鬧了，我們再走走吧！」
～※～
翌日，我盯著良前晚告別時匆匆留下的姓名電話，難以言明是怎樣感覺，該
說是他特別到讓我好奇？還是那直白的親暱玩笑教我憶起大學曾經愛過痛過的另
個男孩？猶豫許久，我終究還是撥了過去。
話筒的另一端，仍是那極富生命力的聲音，很奇妙地三言兩語便讓人心情輕
快，我隨意找著話題，跟他報告了當天的約會，是位通信很久卻從未見面的網友
，良很感興趣，急切地問我對那名叫彥的人的感覺，聽得周六又要碰頭便嚷著要
跟。這突兀的要求讓我發傻了半晌，然不知為何卻無法拒絕。
其實心裡知道，依著初識那天他無厘頭的言語，三人出遊必是場浩劫，但或
許他綻射的活力光芒是如此耀目，像我心中缺憾的另半，儘管湛亮得無法逼視，
依舊不由自主睜愣著眼、向他行近。
還記得三人碰面的那下午，天際鐵灰，落著細細陰雨，由於事先的耳提面命
，咖啡店裡大夥只是浮泛喧談，聽任蒸繚的熱飲霧氣模糊了窗外人跡。然漸漸地
良的語鋒又益愈犀利，手勢一個翻旋便是殺招，直接問起彥的性經驗，登時我狠
狠踩住他腳背。「啊！」良望了我一眼，滿臉無辜。我用凶煞的眼神回敬他。
茶飲罷，走至校園，總算他斂起玩笑安份許多，但卻將我與彥一手一個牽著
，夜色中，便似三個好友悠閒晃蕩。突然他不知從哪撿來一個汽球，很高興地遞
近：「喏！給你。」
「作啥？」我滿頭霧水。
「定情禮物啊！」他笑著。
我手一揮將汽球拋走：「發什麼神經。」
「哇！」他慘叫一聲，轉頭追著被風吹遠的汽球，千里迢迢撿了回來，很認
真地將線頭塞入我手裡。我看進他雙眼，想弄清他意圖，但昏暗中，只望見烏瞳
裡映照的街燈清亮。
一路漫無目的走著行著，進了我研究室，但他倆竟開始竊竊私語，良比手畫
腳，彥則雙頰泛著羞怯，這景象極其詭異，是何時建立這友誼了？突然，良要我
暫時迴避，於是我只好呆站房外，詫異著，猜度裡面上演的故事。過了幾分鐘良
拉開門對我招了招手，而當我進去時，良卻走出房間，對我笑了一下，門扉一閉
將我與彥四眼相對。
「怎麼了？」我問彥。
「啊，沒什麼，就..想問你，你..」他扭捏地看著我，吞吞吐吐：「你願意
做我BF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