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情站在臺階前，愣愣的望著堆滿灰色雨雲的天空發愁。
銀灰色成團塊的雨雲，壓在低而鬆散的黑灰色雨雲上，像石頭層層堆
疊在吸飽水的海棉上，擠壓出一整個季節的梅雨。潮騷的悶熱已經散去，
漉溼的涼風吹拂而過，粗大的雨針斜斜亂亂的打在體育館的屋簷上，牆壁
的露台排水口，噴出一道虛弱的瀑布，直直往下融入早就流成小河的磚道。
體育館裡，學生躁鬧著，再過十分鐘，第一個來宣導的高中老師就要
登台。他早就應該站在臺上，指揮學生安靜就座，然後介紹來賓，再開始
畢業生的升學宣導會。
◇
滂沱的雨下個沒完沒了，體育館前的庭園已經漫漶成一片水澤，草地
變成翠綠的荇藻，矮矮的羅漢松露出半截橄欖綠的葉叢，苦楝、笳冬、紫
荊、鳳凰木洗得乾淨的豔綠色葉子流淌著晶瑩的水珠，滴落到地面濺出幽
微的清響。灰色而斑駁的地磚破了幾塊，堆積著散落的小水窪。要是衝過
去，一定頭髮、衣服、褲管與鞋子全部溼掉。
徐海情忖度著頭髮溼了，也了還能隨手撥出一頭有型，燙得筆直的瀏
海垂在眉梢，不疾不徐的滴著雨珠，那是青春期最文青的浪漫；潔白的上
衣裡沒有其他的了，如果溼掉，也不過隱約透露出長年在健身房裡練就的
結實肌理，那是雄性勾引的曖昧；深色水紋牛仔褲，褲腳吸了水，會沉甸
甸的，而他最討厭進水的鞋子，一雙腳讓溼透的襪子包裹住，像被分泌出
過多津液的嘴巴吸住，黏膩噁心而極端不舒爽。
他希望在陳嘉峰面前展現最好的自己：乾爽、不拖泥帶水。
陳嘉峰應該已經進去體育館了吧？去年暑假在會議裡第一眼見到他的
時候，他就住進徐海情的印象裡了。
◇
陳嘉峰長得高高瘦瘦，精緻的五官藏著一點點壞壞的邪氣，眼角桃花
流畔，教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一眼。徐海情記得那天會議的中餐時間，陳嘉
峰拿著便當，坐到他旁邊，掀開便當盒看了一眼以後，皺眉說：「誰訂的
便當？茄子、蕃茄炒蛋，怎麼吃啦？」
「要不要和我換？」徐海情提起勇氣開口。
「真的嗎？」然後陳嘉峰自顧自的夾起徐海情便當裡的青椒和豌豆吃。
結果兩個人沒有換便當，而是互相挾著對方的菜吃。
下午的會議，陳嘉峰好像故意似的，坐在徐海情的旁邊，兩人的手臂
同時放在扶手上，他裸露的肌膚能感覺到陳嘉峰微微漲起青筋的硬實手臂，
他轉頭偷偷看陳嘉峰，陳嘉峰非常認真的聽臺上講者的授課，他猛的發現
自己的情慾竟然流動成盛夏裡最熾熱的溫度了。
◇
後來，他還見過陳嘉峰幾次。
他的國中和陳嘉峰的學校有一些密切的合作，合辦活動時，每次總是
陳嘉峰和他一起完成。
上次見面，是三個月前，在陳嘉峰的婚禮上。
◇
事實上，他們見面的次數，多到徐海情也數不清楚了。這世界所有的
必然遇合，都是由一個一個不經意的偶然導向而成的。因為去年的組長排
定下學年的技藝課程開設在陳嘉峰的學校，所以他才會和陳嘉峰有那麼多
相處的機會；如果，去年沒有處室主任的輪調，他還留在教務處吧，也不
會認識陳嘉峰了；假設前年他沒有接下行政職，命運的路便不會走往現在
的方向……
他記得，第一次技藝課程結束的那天晚上，他在背包裡發現陳嘉峰留
給他的紙片。紙片上用靈巧的字跡潦草寫著：「真高興見到你。這就是所
謂命中注定嗎？」然後畫上一個哈哈大笑手插腰的麻糬人。
陳嘉峰還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曖昧就是這樣子開始的。
◇
四維街春水堂喝茶聊天；勤美誠品逛街看書；草悟道晚餐後散步；高
美溼地並肩欣賞夕陽；老虎城威秀看恐怖電影……
徐海情記得，踩過鹿港古老的無人巷道，彎進狹仄得必須兩人側身才
能同時通過的摸乳巷，陳嘉峰忽地停下來，他就貼在陳嘉峰的厚實胸膛前，
陳嘉峰一低頭，唇在吻在他的額上。
他嚇了一跳。
「別動。你頭髮上沾了東西。」陳嘉峰用手撥去徐海情頭上的金紙灰
燼。
原來，那不過是一個不小心吹皺春水的吻。
徐海情一抬頭，卻發現陳嘉峰還盯著他。兩人的臉靠得好近，徐海情
覺得不好意思，卻不知道要說什麼；陳嘉峰身上搽的海洋味淡香水，彷彿
海潮來襲。
陳嘉峰迅雷不及掩耳，吻了他的唇。
好似碎在岸邊的浪吞吐出白花花的雪沫，濡溼而令人暈眩。
◇
雨下得更大、更猛了。徐海情此刻莫名懷念起記憶裡和陳嘉峰相處的
日子，他忽然發現和陳嘉峰在一起的每一個渺如沙塵的細節，都是晴日美
好的魔術時刻。
曖昧是魔術，最華麗的障眼法。
徐海情再不離開，就要來不及了。他打算用最快的速度，穿過眼前這
一季傷心的梅雨。
「閉起眼睛數到三。」陳嘉峰婚禮播放的影片開頭這樣說：「張開眼
睛以後，從此都是晴天。」
徐海情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聽見世界的天空剩下雨聲，嘩啦嘩
啦在地面流成一片廣袤的冰藍海洋。再張開眼睛，他看見陳嘉峰從體育館
的門口，撐著一把大傘正緩步向他走來。
◇
「我老婆和我打了一個賭。」陳嘉峰靠近徐海情的耳邊說：「如果我
和她結婚，我就會……」體育館裡，學生突然一陣歡聲雷動，徐海情沒有
聽清楚陳嘉峰說什麼。原來正在有獎徵答，獎品是一百元的便利商店禮券。
「你說什麼？」徐海情轉頭微微仰望陳嘉峰，他只是淺淺的笑著不回
答。
第一場升學宣導很快的就時間到了。徐海情走到台前為第一個學校的
介紹收尾，順便為第二個學校開場。他沉穩的拿著麥克風說話，眼角餘光
瞄到陳嘉峰正跟著他學校的主任離開。
陳嘉峰和他老婆打了什麼賭？
徐海情把麥克風交給下一場宣導的學校後，快步去追陳嘉峰。
樓梯口已經看不見他了。
◇
手機從口袋裡「叮叮」響了兩聲，安靜的體育館裡，學生紛紛轉頭過
來尋找聲音的來源。徐海情趕忙走下樓梯，拿出手機。
陳嘉峰傳來一封簡訊：「她和我打賭，結了婚，我就會忘了你。」
簡訊只有這樣。
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徐海情的心頭，原來婚禮可以是一場賭局，而愛
是籌碼。
徐海情收起手機，轉身就要上樓。
他低著頭看著階梯，沉重的腳步踩穩了每一階向上走。迎面一雙男人
的腳走了下來。
「海情老師，麻煩你幫我回辦公室拿資料。」原來是主任。
◇
雨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停了；地面的積水也逐漸消退。下課時間，一年
級的幾個頑皮小孩正赤腳在水窪上踩水。
徐海情開了辦公室鎖上的門，進到辦公室，從打開的窗戶吹來的涼爽
空氣裡，飄著淡淡的海洋香水味。
主任桌上的電話響了，徐海情接起來，聽見陳嘉峰說：「我賭輸了。
結婚了我還是沒有忘掉你。」
徐海情不知道說什麼好，半晌沒出聲。
「去看你的抽屜。」陳嘉峰掛掉了電話。
◇
徐海情拿資料給主任的時候，主任問他：「怎麼了嗎？這麼高興。」
「沒有啊。我覺得學生好乖，宣導辦得很成功。」
是啊，陳嘉峰有來真是太好了。
抽屜裡留著陳嘉峰寫的便條紙。原來他老婆只是需要一個掩人耳目的
煙霧彈。而陳嘉峰說：「我真的賭輸了。時時刻刻，我都想你。」
◇
「老師，放學後要不要和我們去吃冰？」徐海情任教的那班國三生，
在他走過旁邊的時候悄聲問他。
「我好想吃芒果冰。」徐海情笑著說：「不過，老師已經有人約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