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濟飲 2 釵豔如昔
應雙緹遠遠站在葬地之外的草叢裡，與他對視片刻，雙手突然一翻，腰
帶間雪光閃現，一柄短刀抽出，向心胸插落。
江璟只嚇得魂飛膽裂，也不管擋不擋得下，捨盡平生之力向應雙緹狂奔
撲去，棍刃平平揮出，一股勁力乘風迸出。這勁力終於撞上應雙緹短刀與手
腕，然而相距過遠，迴空訣始終不是隔山運力的法術，力量有時而窮，僅將
短刀撞得稍稍一沉。應雙緹死志極堅，拚命握穩了傾斜的刀柄，仍向自己身
子刺落，深深刺入了腹中。
此際江璟心中，哪裡還容得下其他？只向著應雙緹飛奔。驀地裡身後風
息一動，他元勁隨之感應，促使他轉回身來，只見馮宿雪已從地面躍起，斷
折的雙臂垂在身畔，口中咬著一塊暗色物體，向外飛縱。她的暈厥乃是假裝！
江璟這時距離近了，已真切地看清那物體正是黑杉令，可是他又豈會為
此停留多一霎？衝到應雙緹身邊抱起，先看傷勢，恍惚之中又似回到松州城
外，徒然讓懷中的殷衡身軀漸冷。
他在遠處時，已明知這一刀無救，這刻仍是一瞬也不瞬地呆瞧著傷口。
將應雙緹橫抱懷中，大步飛奔，對馮宿雪的去向不聞不見，奔回到無寧門屋
舍之間，衝入一間土屋。土屋內有炕有凳，衣物氈毯甚多，還有幾件小孩子
衣服，不知是哪位故人生前的居所。
他將應雙緹安置炕上，想為她蓋毯子保暖，那柄短刀卻令他恐懼，心知
毯子若拉了過來，觸動刀柄，只有更增她痛楚。他手足無措，把應雙緹兩手
都握在掌中，應雙緹劇痛之下震顫不停，他的心亦彷彿隨之顫碎。
應雙緹執著地望著門外，像要望透中間的草原，回到那片葬地，氣若游
絲地說：「他……散成了千百份兒，我也要跟著散成千百份兒。」
江璟語無倫次地道：「是，是，妳想跟著他……」應雙緹道：「江璟，
他的骨灰……是收不回了，我死了你便把我燒化……也揚在那裡。」
無寧門人本有樹葬之習，江璟已決心這般處置無寧門中的眾多遺體，顫
聲道：「好，好，都依妳。」
應雙緹低聲問：「你既……既還念著……這些人，為甚麼那一年……要
……」
江璟知她垂危時放不下自己誤殺殷衡之事，眼前瞬間淚水模糊，道：「
妳怎麼不早些問我？妳若親自來問我，事情還有轉機。我不求妳原恕，可是
我……」眼中瞧出來的妹子容顏十分朦朧，他連忙抹去眼淚，他終於再見到
惦念了這麼多年的妹妹，要在她還能說話時好好地瞧著她。
應雙緹無力言語，慢慢轉回目光，凝注著他。江璟竭力鎮定，道：「我
說一回故事給妳聽。妳不信我，也就罷了，妳已恨了我那麼多年，也是一樣
。」話說出口，立刻懊悔，自知這幾句極易令她誤會自己不懷善意，訥訥地
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我是說……」
不料應雙緹顫抖的嘴角微揚，似是冷笑，又瞧不出還有甚麼心情，道：
「你言語一直便是這樣的。」
江璟道：「我師門……礦場災變，肇因是二寶在西旌的作為。後來我二
人從鳳翔出奔，被李大哥的兵馬追殺，他本想為了護我而死，卻沒能做到。
妳知道的，他面上後來便帶了那道傷疤。」
他知道應雙緹無力應聲，甚至無力點頭，便接著說：「十七年前，我和
他為了追尋黑杉令而再聚，喝了一場酒，吵了一場架，我不小心提到我師門
的事，他的樣子便不對勁了，他……」說到這裡，自己也無以為繼，殷衡當
日心碎頹喪的神情，猶在眼前。「我疑心……當然我無法求證，咱們誰也無
法求證了，可我疑心，松州那一日，他是在想法子把命還我。」
應雙緹痛得眉心深鎖，緩緩偏過頭，將頭靠在江璟手臂，道：「我不信
。」
此語原在江璟意料之中，他也不求甚麼，垂下頭，聽著應雙緹逐漸微弱
的呼吸。卻覺到應雙緹掙了一下，道：「他應允我要好好回來的！」
江璟大慟，知道應雙緹是信了，這嗔怒的語氣，就和從前明知無用也要
撒一回刁蠻勁兒的阿緹一模一樣。倆人無言片刻，應雙緹忽道：「我恨你恨
了十七八年……可是我做你妹妹……卻做了二十年，怎麼辦啊江璟，這筆賬
……怎麼算才好啊？你是岳陽門管賬的……你……算算。」
她每說一句，江璟淚水便湧出一片，待她斷續說完，他已泣不成聲。
應雙緹道：「我要去見他了，他會生氣我與你成了仇人麼？」說話陡然
有了氣力，本在劇烈發顫的身子亦漸漸平靜。
江璟的一顆心剎那間沉落，知她已是彌留，心念急速轉動，想說幾句體
貼的話，讓她安心離世，但他從小就不精此道，更何況在這喪魂落魄的當口
？應雙緹急道：「大狗哥哥……你倒是說呀。」
這聲「大狗哥哥」入耳，江璟全身又是一震，突然間有了主意，點頭道
：「每年八月十九，我在山上跟他喝酒，聽見他時常嘀咕。他說，他死都死
了，咱倆怎麼就不把話商量清楚了再找他說話呢？我在湘西找他，妳在這裡
找他，害他忙得很。」
應雙緹蒼白面上露出極微的笑意，這語氣確實是她夫婿的調調，暌違十
餘年，終能再聽見一回，可真是難為不擅言詞的大狗哥哥了。她問：「那你
……你有話……要我捎給他麼？」
江璟道：「跟他說，所有的事我都不怪他，我從來就沒有恨過他。」
「我是不是老了很多？他認不出我怎麼辦？」應雙緹又問。這兩句只剩
下虛微的氣音，江璟將耳朵湊近她口唇，才聽得見。
他抬起臉，凝視妹子，伸手拔去她黑髮中的幾根銀絲，道：「這樣好多
了。」
應雙緹聽他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仍是這般笨拙，半點粉飾也沒有，只
可惜再不能像昔年那樣肆無忌憚地笑著嗔怪他了，微聲道：「幫我……把釵
子……理一理。」
江璟一凜，這時才留意到她手中緊握一支髮釵，自己心神動盪，握著她
的手這麼久也全無所覺。拿起來一看，髮釵是上佳的珊瑚所製，色澤紅潤光
豔，登時記起：「是二寶被追殺到東海之濱那次，倖還後送給她的。二寶和
她在岳州初識，便因順手搶了她的釵子，折斷了作為暗器斃敵，而被她纏上
。他死裡逃生後賠還她的髮釵，是他倆定情之物。」他始終不懂得怎樣幫妹
子編髮插釵子，大是躊躇，正要再問應雙緹，卻見她雙目緊閉，微弱的呼吸
不知何時已然停了。
突然間，江璟的眼淚也不再流下，他輕輕放下應雙緹，將珊瑚髮釵放回
她手中，退後幾步，了無生氣地望著那個再不會笑、不會向自己撒嬌的妹子
，注視那豔紅如昔的髮釵，魂魄彷彿飄離了身軀，彷彿自己也只是無寧門中
的另一具屍體。
他退到門外，麻木地想：「還有幾個故人等我去救。是罷？江大狗，你
得去救他們。」轉身向西南方葬地走去，要去取那解藥的空瓶，好回來在天
留門人屍首上搜找。他如同行屍走肉般前行，走不多遠，鼻中便嗅到一股焚
燒物事的異味。
這味道喚醒了他幾分神智，加速腳步，到了距離仍遠之處，便見到黑煙
沖天而起。
江璟本非沉溺於傷感之人，這時惦念著僅存的幾個故友，已全然恢復清
醒，一見黑煙便知不妙，奔到葬地之前，只見火頭是從天留門人所掘的陷坑
之中冒出的，火焰翻飛，煙霧惡臭，這火是以油料燃著的；更見到陷坑中依
稀有著人身之形，因此份外刺鼻。
高地水源稀少，況且油料起火亦無法取水撲滅，江璟一籌莫展。黑煙撲
面十分難受，他避去上風處，睜大眼望去，坑中可見的人形約有四個，蜷曲
可怕，更深處的物事已是火焰中的焦炭。
－－他抱著應雙緹離去時，符無佑等六人臥在葬地邊緣，這刻已然不在！
他不需再去無寧門中儲放油料的處所察看，眼前事再明白不過：符無佑
等二人短暫暈去後醒來，知道無寧門已死剩自己六人，而大仇人江璟偏偏在
他們大敗的關頭到來，不知有何惡毒手段。眾人中毒後無力與抗，唯受仇人
欺辱，因此那二人搬動夥伴身體，悄悄去取了油料，同在陷坑中自焚。
－－西旌的結盟酒歌怎麼唱來著？
「生飄如陌上野草，死偏從黃泉繞道，生前不由法管，死後懶歸鬼曹。」
西旌的實質早不存於世間，精神卻在無寧門被保留了下來。
「人結同心，魂聚一路。」
無寧門人本就是生死同途，沒甚麼好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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