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鴆酒 1 歸心難阻
茫茫夜路，康浩陵奔風踏露，不多時已接近鳳翔。從石鼻驛過來的路程甚
近，他心想：「天明之後，變故難料，還是得養足精神，大殺一場。」走到路
旁一片草地，臥倒要睡，一腔恨仇悲慟翻湧，難以入眠，只有坐起來勉強打坐
，這才倦極而眠。
睡到天明，道旁即出現大批入城的農人、商賈、挑夫。他是在關中山地裡
長大的，農人擔子裡的雞鴨叫聲於他而言是熟悉的老朋友，聽見當即醒來，便
以一身腳夫裝扮，混在人流裡默默向前。
行不到幾步，人群便堵塞在路中間，似乎前方出現障礙。康浩陵張了張，
原來是前方有哨卡盤查，看服色竟是城中金吾衛，而非尋常官差。他心中一動
：「城裡出了甚麼事？怎地從城外十里便開始盤查？」
問到他時，他依照事先所擬的假身份，謊稱自己要為西市第三街某商號送
貨，拿出假路引，讓衛士核對。那衛士聽他一口本地土音，看他一臉風塵，全
未起疑。
康浩陵混進人潮裡又行，不料只走得一里，才越過一個岔路口，又有一個
哨卡。看來竟是所有岔路口皆不放過，確實是防堵重大罪亂的陣勢。
一個商人老氣橫秋地向衛士抱怨：「老兄們這也太不地道了。我們趕市呢
，城門那裡沒有盤查麼？非要攔著小弟發財嗎？」
那衛士怒道：「沒有你這麼多說的，這是查刺客！有江湖刺客向老天借了
膽，揚言要進王府行刺靖難李帥，你再囉嗦，走脫了刺客，拿你去頂。」另一
名衛士更喝道：「說！你是不是給刺客探道來啦？」那商人不敢再說。
康浩陵大驚：「是甚麼江湖刺客揚言要刺殺義父？」又想：「原來義父正
在王府。好，我便去見他，請他昭雪上官師傅的奇冤。」他原本想直闖王府，
聽得義父原來已在鳳翔，主意便改了，尋思：「義父既在王府，他帶來的兵一
定駐紮在城外某處。我去叫他們帶我入府。」
過了哨卡，他心想駐紮處必在左近，於是張望兩旁岔路，想揀一條路轉過
去。誰知這一路之上，金吾衛騎馬來往馳騁巡邏，將入城的人潮緊緊看守在路
上，不准任何一人轉彎另行。一名衛士見他東張西望，馳到他身邊，舉鞭喝問
：「小子，幹甚麼的？想偷走？」
康浩陵瞧了他一眼，心念忽轉，突然將扁擔一拋，昂頭大聲道：「我是南
霄門康浩陵，靖難、天雄兩軍李帥的義子便是，你們押我去見節帥罷。」一面
說，一面伸手用力抹去眼皮和面頰的化裝。
他身周的百姓們呆了呆，為怕惹禍，紛紛繞過他，低頭前行。那衛士亦是
一愣，笑罵：「瓜娃子說啥？發甚麼瘋？快往前走，別鬧事。」
康浩陵道：「李節帥通緝我已久，現下我來投案，兄台帶我入王府見他罷
。但我不上銬不上枷，要是非上不可，我若要逃，你們也攔我不住。」心想：
「入府必須繳械，動起手來時，隨便搶一把刀來便是，正好試試正宗旦夕篇的
刀劍同源。」
這時又過來三四個衛士，彼此互望一眼，紛紛罵道：「哪裡來的瘋娃子，
讓開一邊去！」康浩陵卻翻來覆去，總是要說服他們帶自己入府。
便在此時，南北兩條岔道上各馳來二十乘馬，馳到近處，與金吾衛會合。
康浩陵認出當先二人的腰符均屬天雄軍所用，一個是軍將，一個是押牙，前者
是低階武官，後者則無實權，隨軍打理儀衛事務。那軍將帶兵到來，向金吾衛
問了幾句，果然雙方是交叉巡守，專為警戒刺客，而那刺客確然是衝著李繼徽
節帥而來。
那押牙瞥見康浩陵跟眾衛兵爭執，往這邊多瞧了幾眼。康浩陵大叫：「在
下南霄門康浩陵，我認得你腰牌是我義父麾下，快押我去見他－－」
眾衛士嘻笑喝罵聲中，那軍將面色微變，拱手道：「阿兄們且請等等，這
只怕不是瘋子，容小弟瞧瞧。」他是外州的兵，不敢對京城衛士失了敬意。拍
馬近前，打量康浩陵長相。康浩陵雖用力搓除面上化裝，但黏膠顏料七零八落
，反更加面目全非，加之身穿田舍腳夫粗衣，那軍將心下嘀咕：「這少年體型
動作像是學過武的，可難道當真是傳聞裡那個通緝犯康浩陵？」
康浩陵叫道：「我讓你相信。」縱身而起，背囊一抖，已翻出瘦劍，連鞘
揮出。那軍將一驚，仰身揮鞭，想將他劍格開，一手忙去抽腰間短刀。只聽得
啪一聲，馬鞭打著轉兒飛了出去，康浩陵揮劍披風，勁風隔著七八尺把那押牙
撞下了地。他右足輕點馬腹，左膝一撞，將那軍將踢下馬背，身子一旋，穩坐
鞍上。
兩名武官一跌落地，身後天雄軍兵士與兩旁金吾衛衛士立即湧上，刷啦啦
一群馬匹的圍攏聲中，五桿槍、四把直刀齊向康浩陵攻出。康浩陵一手控轡，
劍不出鞘、隨手揮灑，迴空訣直取九名對手勁力斷續之處，旦夕篇九成剛勁、
一成柔勁，震落三槍四刀，餘下兩桿長槍被他一勾一送，疊在一起，兩名金吾
衛拿捏不定，身子向旁撲去，才抓穩了槍，一手忙抱著馬頸。
康浩陵低聲呼喝馬匹，躍開一大步，一手平持長劍，舉在胸前。他做這不
便拔劍的姿勢，意在顯示自己絕無敵意：「各位大哥，我歸鄉投案，請把我帶
到李節帥身邊！請問那刺客卻是怎麼回事？」心中著急：「快啊，快帶我去啊
，你們把我怎生帶入王府都好，只要讓我到達義父身邊，再厲害的刺客也犯不
到義父。」
他們在大道旁爭執，意欲圍觀的百姓不斷聚集，前後哨卡各奔來一批衛士
，大聲喝罵，動手推搡，將人群驅散。眾兵注目康浩陵，對於方才轉瞬間便遭
打敗，雖不明究竟，卻也知是敗在高深武技之下。有高深武技又無端現身說這
些怪話的，多半是那反出南霄門、驚動赤派追緝的要犯康浩陵無疑。眾人一時
都沒了主意。
那押牙哼哼唧唧地爬起身，那軍將則早已跳起，喝道：「好，拿下。」他
的命令只對天雄軍兵士有效，康浩陵眼見眾兵圍上，正要跳落地束手就擒，一
名金吾衛揮手上前：「慢！倘若這人真是康浩陵，在這地面上，要捕拿他，怎
麼說也是兄弟的職責。」
那軍將瞪眼道：「當日這要犯的通緝令，是敝上李帥發出的，捕拿後本該
由李帥審問。」
那衛士卻說：「兄台遠在秦州，怕還不知道王上的親子、彰義軍李曮元帥
已下令，他奉王上旨意，派發一道新的通緝令，責成鳳翔金吾衛與各州府衙署
加緊追緝康浩陵。啥時候輪到守邊疆的天雄軍操心啦？」
那軍將道：「咱們今日在此聯合巡守，難道不是為了防刺客？」
那衛士道：「你都說是防刺客了，關抓逃犯甚麼事？」
康浩陵見他們到這節骨眼還要爭功，不禁大怒。他星夜趕來，胸中充斥仇
怨，眼下又驚聞有刺客，並未冷靜去想：為何李曮要接手通緝他之事？大聲道
：「你們要拿我便拿，婆婆媽媽甚麼？哪個識相的告訴我，刺客是怎麼回事？
」若在往日，他身為大岐忠誠子民，對金吾衛絕不會如此失禮，對義父的嫡屬
兵將更是尊重，但這刻看著爭功內訌的雙方，只覺無比厭煩。
他方才一招立威，眾人摸不清他的路道，一時竟無人接口。這時衛士裡一
名隊長縱馬到來，越過人叢，戟指道：「你既來投案，便老實點。否則你本領
再高，也進不了城門。」
康浩陵明白他是要自己下馬繳械，哼了一聲，跳下地來，將瘦劍擱在腳前
。那隊長一見他跳下，便挺起長槍，道：「踢遠點兒！」眾衛士同時挺出兵刃
，人人嚴神戒備。
康浩陵怒道：「你會用腳踢自己的槍麼？我是劍士，你不能要我對兵刃不
敬。」用手將劍放出六七尺之外，退回原處，道：「我被押入城，請你們好生
對待我兵刃。」心想：「一會兒入王府見機行事，倘若我殺了李曮後，義父真
要殺我，也要把劍拿回身邊再死。」
那隊長道：「不就是鎖在凶械庫房，還要怎地？手舉起來！」康浩陵聽他
把自己兵刃叫做「凶械」，又是一股氣，瞪著他，舉起了雙手。
那隊長這才信他或許真是康浩陵，說道：「那刺客麼，便是有人在一旬之
內，從關洛到河北，連續削了武林和綠林道上十八個門派幫會、七十二個頂尖
好手的七十二隻右耳，叫他們遠遠近近地傳話，言道要憑這手段，分別跟兩個
人去各算一筆賬。」
康浩陵一凜，不意自己在蜀國期間，北方武林已出了這等大事，問：「十
八個門派幫會，不同的武藝？」那隊長挑眉道：「那是自然。」
康浩陵心跳加速，再問：「有南霄門沒有？」心想：「一旬之內，從關洛
作案到河北，即使那刺客騎了快馬，神出鬼沒地傷人，也得有罕見的武技。」
所幸那隊長搖了搖頭，道：「那刺客放話找兩個人，一個是李節帥，另一
個是李存勗麾下一個謀士，叫韓濁宜。說要了斷跟李節帥的恩怨，再去殺姓韓
的。他媽的，那姓韓的聽說是個糟老頭，一向躲在暗處，為李存勗那小子出謀
劃策，現下變得名滿江湖，嘿嘿。」
康浩陵問：「受害的七十二人，可提到那刺客形貌如何？」
那隊長道：「我不知道，只知那人向受害者自稱畫水劍客，叫他們好好地
為他宣揚，說道就算舉世皆知，甭管李節帥、韓濁宜如何戒備，他也能得手，
好傢伙！喂，你到底是不是姓康？你可不是跟刺客勾結了罷？」
「畫水劍客」四字入耳，康浩陵心頭劇震，再也不願寄望這群衛士，隨他
們慢吞吞入城，大喝：「少陪了！」猛地搶前，手臂一迴，執起長劍，翻上馬
背。馬匹衝出時，劍已縛在背上。他縱馬旁躍，從道旁空地急馳而過，將大道
上的哨卡與人流拋遠，鳳翔西門已在眼前。
身後馬蹄急響，眾人大呼追來，他拉馬轉回大道，便向城門直衝。
他本來勝券在握，只道自己一旦守在義父身邊，天下再無人可犯駕。與自
己功力悉敵的黎紹之，乃至於猶不知高下誰屬的南霄北霆兩位掌門，也決計不
會來行刺。卻竟忘記，當世還有一個人，是自己並無把握戰勝的。
而那個人，殷遲，自出生那刻起，便有著不容反駁的行刺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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