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寸灰劍》【第一~第六章】作者:趙晨光

作者: UncleJericho (UncleJericho)   2013-10-20 10:27:41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2年5月月末版]
 [第一章 品劍大會]
  三年一度的品劍大會,這一次卻來了三個不速之客。
  這品劍大會非比尋常,只有極有名的劍客方能參加。這一屆品劍大會在泰山峰頂舉辦
,規模嚴肅齊整,任誰也沒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來到峰頂,揀了這一天,與半個江湖的劍
客作對。
  這三個人裡,打頭一位年近三十,重棗臉,丹鳳眼,不怒自威,若加上長髯,活脫脫
就是一位武聖人;第二位是個年輕女子,穿一身海棠紅的衣裙,生得極是美豔;落後的則
是個穿月白袍子的年輕人,恰是少年與青年之間過渡的年紀,身形單薄,眼神清澄,宛如
森林暗處的水潭。
  泰山峰頂一干劍客還在詫異,那女子已經上前一步,笑靨如花,聲音清脆:「列位請
了,小女子嚴妝乃是滄浪水的副門主。這兩位乃是滄浪水門主龍在田與總護法殷浮白。我
滄浪水一派冒昧前來,還請恕罪。」
  眾人面面相覷,滄浪水?這門派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麼從沒聽說過?
  可人家門主護法一應俱全,再看三人衣飾雖簡,怛質地講究不凡,上泰山頂又有挑釁
之意,有人心中道:莫非又出了一個魔教?
  那嚴妝甚是機敏,隨即又道:「我滄浪水雖非名門,亦屬正派,決非奸邪一流。今日
來此,乃是為了見證天下間不凡的劍術,並無他意。」
  她這般說,眾人雖然猜疑,總少了些敵對之意。但受邀來此的劍客卻均不服,一人排
眾而出,喝道:「你們寂寂無名,若能接下我手中利劍,再來這品劍大會不遲!」說罷身
形一縱,一劍向那掌門龍在田劈去,這名劍客名為厲成殊,以一柄二十三斤七兩的重劍聞
名江湖,曾連敗鐵腳幫五名長老,又曾將黃河三鬼立斃於劍下,成名江湖,已有七載。
  這一劍未及身體,已聞一陣沉重風聲。那龍在田不避不讓,眼神睥睨,對這一劍視若
無物。當著天下劍客之面,厲成殊自不能向一個不還手之人出手,劍勢過半,驟然收回。
此刻正值初春時分,雪未全融,粒粒冰雪被他這一劍退勢激得飛舞空中。日光折射之下,
晶瑩剔透,極是好看。
  這一劍氣勢固然強盛,但其收放自如更是難得,能參與這品劍大會的皆是行家裡手,
有人不禁喝彩道:「好!」
  就在此時,一道水光忽地衝天而起,空中迴旋,被激起的冰雪倏然串成一條直線。方
才那一個「好」字尚未落地,叫好的人已經詫異難當。
  那亦是一劍,來如驟雨,去似流星。有個清越的少年聲音笑道:「我大哥……啊不,
掌門不會輕易出手的,你須得先過了我這一關!」
  正是那總護法殷浮白。那道水光卻是方才電光石火之間,他從腰間抽出的一把軟劍。
陽光冰雪之下,劍刃似有水光流動,端地不凡。
  三人之中唯有他最年少,然而這一劍既出,四下皆驚。單這一劍之利,已臻一流高手
之境。厲成殊是見過多少大陣勢的人,竟不由心中一凜,但此時自無退縮之理,他上前一
步,喝道:「如此,你便接我一劍!」
  這一劍聲勢更厲,地上冰雪被激出一道裂痕,與地上黑色泥土混雜在一起,絞成一條
黑龍。殷浮白微微一笑,軟劍一抖,一道水光筆直進出,眾人只覺眼前一亮,厲成殊手中
的重劍竟已飛到了天上!
  這一劍十分簡潔,全無花巧,然而準頭、速度、力道無不恰到好處,厲成殊不可置信
地看著空空雙手,叫道:「你……」
  「噗」地一聲,那柄重劍落了下來,刺人峰頂的積雪之中。
  又一名青年劍客躍眾而出:「好劍法,在下願來請教!」
  這名劍客年紀頗輕,不過二十二三歲,眾人識得他是今年華山一派的新秀薛連。此人
被華山多位長老嘉許為「五嶽英秀」,又稱他是十年一見的劍術天才,一套青萍劍法使將
出來,浸淫劍術多年的老手也不是他的對手。
  多有人講若再排兵器譜,此人必然榜上有名。
  薛連劍尖朝天,倨傲一禮。殷浮白一笑,漫不經心地抽出了軟劍。
  以薛連之劍術實力,從前哪有人對他這般輕忽?薛連原本就個性驕狂,沒想到今天竟
遇到一個比他更狂的,不由心頭火起,抬手便是他的得意劍式。只見劍光漸起,初時猶極
微小,瞬息之間,竟如風起於青萍之末,飛速席捲半天,殷浮白整個人都被埋沒在那無邊
無垠的劍光之中。
  這一劍覆蓋極廣,氣勢力道更是極驚人。按理被那劍光所捲,必然再沒有出來的道理
,未想殷浮白轉頭看了一眼,輕輕鬆鬆便後退了一步。
  薛連臉色一變。他這一劍看似完整,其實在東南方位有一個漏洞,但除了他自己,連
幾位長老也未能看出可這少年隨便一眼,居然看到了?
  他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卻見殷浮白軟劍遙指,水光在空中一卷一絞,薛連只覺手腕
驟然一痛,再也拿捏不住,手中長劍竟已飛到了空中!
  薛連長到二十三歲,從來順風順水,何曾有過這般眾目睽睽之下慘敗的經歷?駭然之
下大叫道:「你,你用妖法!你這是邪術,師父!」
  他轉頭看向華山掌門賀乘風,意欲尋求支援。但眾人看得分明,殷浮白這一次出手,
招式實與前番全然相同,薛連這般表現讓他們不由都皺眉頭,暗想這薛連雖有「五嶽英秀
」之稱,但論及風度氣質,實在是愧對此名。又想到這厲成殊與薛連均是一流的高手,卻
難擋殷浮白一劍之威。一名護法尚且如此,那掌門又當如何?想到這裡,各自驚疑不定。
卻只有東南角處一名身長玉立的劍客緩緩擊掌,笑道:「好劍法!」
  四下諠譁懷疑之聲如潮水不定,這一句便尤顯不同。嚴妝忍不住看過去,見那人白衣
綠佩,腰懸淡黃長劍,暗道:從這服飾上看,原來是鳴蟬衛家人物,難怪如此。
  江湖上有四大世家,乃是琳瑯莊家、鳴蟬衛家、衡陽馮家和云水寧家。
  這四家皆有百年以上歷史,高手輩出,卻不似少林、武當、崑崙等大派參與江湖是非
,隱隱有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
  那劍客見嚴妝看他,也報之一笑,眼神中一派驚豔,卻又不失大方。嚴妝倒不由得有
些臉紅,忙繼續注目台上。
  此刻泰山峰頂尚有許多名宿,但這殷浮白年紀實在太輕,贏了他是以大欺小,更何況
看了前兩次比劍,誰又能保證定能贏他?事已至此,一名神清骨秀,相貌清雅的道長咳嗽
一聲,緩緩踏前一步。
  他一身白色道袍,愈發顯得身形如皚皚雪峰巍峨,十分威勢,這人正是崑崙名宿一清
子。
  見到這位道長出場,泰山頂上霎時肅靜下來。
  一清子緩緩開口,聲音清越:「少年人,你多大?」
  殷浮白未想到這名道長不說交手,先問這個,便笑一笑答道:「我十七歲。」其實他
不過十六歲半,但這個時候的少年總願意把自己說得大些。
  一清子點一點頭:「你在這個年紀,便有這個成就,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劍術天才。」
  殷浮白爽朗一笑:「道長,多謝您誇獎。」語氣中卻全無敬意。一清子微一皺眉,又
道:「少年人,不知你師長是哪一位?」
  殷浮白道:「我和師兄、師姐是一個師父,師父是誰,可不能說。」一清子眉頭又一
皺,但仍是平心靜氣道:「少年人,我想與你比試一場。」
  眾人再度嘩然,未想今日品劍大會尚未正式開始,竟然便能看到一清子出手,這可實
在是少見的事情。這殷浮白是不知天高地厚還是怎樣,一拔腰間軟劍,笑呵呵地道:「好
啊,道長請指教。」
  他說得滿不在乎,身後的龍、嚴二人卻已動容。
  卻見一清子並不拔劍,續道:「我只出十招,你若能抵擋過這十招,我便容你們下山
;若是敗了,便要請你們滄浪水之人留下,說一說來此的目的為何。」
  他語氣森嚴,盡顯威儀。龍在田與嚴妝對視一眼,嚴妝眼中已顯出懼色,唯有殷浮白
並無慌張,略一思量後道:「這位道長,這樣會不會對你太不公平?我看還是公平對決,
不然改成一百招也好。」
  一清子眉頭皺得更緊,也不答話,微一轉身,身後背的三尺青鋒已然出鞘。他這柄劍
是江湖上有數的名劍,劍名「斬決」,能摧金斷玉。起手招正是崑崙一派的入門招式「玉
出昆崗」。這本是崑崙弟子入門應學的第一招,劍式極簡,並無變化,然而在他手下使出
,卻有無限威勢。
  這一劍使出,泰山峰頂,霎時喝彩聲一片。若是十分精妙的劍法倒也罷了,但一清子
這一招崑崙子弟人人會使,然而哪有一人能使出他這般的威力?殷浮白雙眼一亮,軟劍輕
舞,水波靈動,一劍向他身上空門刺去。
  這正是這一式中唯一的空隙。也不知他眼睛為何如此之毒,一清子劍尖一顫,變招「
六出祁山」,幻出雪光點點,難分是真是幻。
  殷浮白退後一步,忽地彎身,軟劍下掃,竟把軟劍當成軟鞭一樣來使。
  「六出祁山」虧在下盤略有空虛,又被他一眼窺出。
  一清子紋絲不動,斬決劍平平下移,一招「不知火」削向他頭頂,殷浮白舉劍橫擋,
雙劍相交,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好大一個火花直進出來。殷浮白「哎呀」一聲,連一清子
也不由暗自吸了一口氣。
  二人對自己的劍均是十分珍惜,卻也未想到對方之劍竟也這般了得。
  一清子劍招再變,接連五劍快若閃電,冰雪之上幾無痕跡,這正是崑崙一派的「無影
劍」,能使出這套劍法的在崑崙派中也不過寥寥數人。眾人非但看不清他用的是何招術,
連他身影也幾乎看不分明。
  殷浮白「啊」了一聲,雙眼更亮,不似是驚惶,倒更像興奮。眾人也看不清他到底怎
麼出招,只見水光亂舞,瞬息間雙劍再分,這快之又快的五劍竟然也被他抵過去。
  與此同時,龍在田與嚴妝也鬆了口氣。
  一清子抽劍回身,平平刺出第九劍。這一劍速度卻極慢,幾可聽到空中風聲嘶嘶作響
,顯然附著於上面的內力十足。殷浮白皺一皺鼻子,十足的少年神氣。縱然他天賦過人,
但內力卻非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硬拚是不可能了,但若說躲避,這一招籠罩範圍卻又極廣
,躲避亦非易事。
  他「嘿」了一聲,一劍刺出。這一劍後發先至,速度奇快無比,猶在方才的無影劍之
上,轉瞬已到了一清子咽喉,迫得一清子不得不撤劍回護。
  轉眼九劍,一清子從最初的入門劍招到使出了崑崙絕技,從速度奇快的劍招到欲以內
力治人,但並無一式奏效,峰頂眾人感嘆他劍術精妙的同時,對那少年殷浮白更是驚詫。
  這殷浮白內力平平。劍招卻是十分乾脆利落,少有花巧,透著一種少年人方有的銳意
自如,手法卻又如浸淫劍技幾十年的老手。更難得是那一眼窺破對手破綻的眼力,真不知
他是如何習來。
  眼見只餘最後一招。一清子的面皮繃得極緊,一語不發,相較先前九招的精彩絕倫,
這一次看去似乎並無特別,卻是他的成名劍法「清風十九式」的起手式。殷浮白「咦」了
一聲,也是一劍遞出。眾人只見兩把長劍驟然相交,之後一樣物事直飛到半空中,竟是一
清子的發冠被削飛了一半。
  與此同時,殷浮白的衣袖也被刺破,論理二人應是平手。但一則,一清子的樣子更為
狼狽;二則,這已過了十招!
  喧囂聲浪這次再也制止不住。一清子的面色白如他身上的道袍,他欲還劍入鞘,竟然
連插了兩次才把斬決劍還人鞘中。
  殷浮白抬頭一笑,笑意清朗,四下里拱了拱手:「承讓,告辭了!」
  眼見他出了這樣大一個風頭,怎麼說走就走?眾人很是詫異。卻見那嚴妝上前一步,
將殷浮白護到身後,笑道:「這次我滄浪水一派本就是準備前來見識一番,既見識過了,
也便和諸位告辭。」說罷便要離去,懾於方才殷浮白三戰之威,眾人都不敢阻攔。
  卻只有東南角那劍客揚聲問道:「在下鳴蟬衛家衛長聲,嚴姑娘,卻不知這滄浪水,
究竟在何處?」
  嚴妝一笑,歌道:「洛水之側,沖山之南,天上明月,地上青蓮。」
  歌聲漸沒,人影亦是消失。
  這三人來地忽然,去地亦奇。眾人琢磨一番,皆是不解。
  [第二章 滄浪水]
  直到到了泰山腳下,嚴妝才長出一口氣:「好了,這齣戲終於唱完了。」
  殷浮白笑道:「妝姐,你出的這主意可有意思。不過為什麼要說什麼『天上明月,地
上青蓮』,直接說我們住的地方不就行了?」
  嚴妝笑道:「你不懂,江湖人就是這樣,直接說他們不在意,裝腔作勢故作高深才讓
人高看。你放心,不用幾天就有人來投咱們派了。」
  一直未開口的龍在田道:「但願如此。」說罷嘆了口氣。
  所謂「滄浪水一派門主、副門主、總護法」云云,真實情況乃是:這個門派除了門主
、副門主、總護法,可再沒第四個人了。
  這三人原本在同一個村子長人,一場洪水之後,村子裡只餘下他們三個還是活人。當
時還是個少年的龍在田救下了一個身上帶著劍譜的江湖人。為了報恩,那人傳了他們功夫
和一本劍譜上的劍法,然後離開。
  數年之後,龍、嚴二人武功初成,都道外面這許多名門大派,為何我們不能出頭?便
立意也成立一個門派:殷浮白自是無可無不可地跟在兄姐後面。嚴妝又提議先闖品劍大會
,露一把名頭,自然就可招人前來了。
  她興奮道:「還是小白最能幹!不過,」她長出一口氣,「剛才那一清子說要和你較
量時,我可嚇了一跳,這個人,可實在了得得很。」
  殷浮白道:「是嗎?」他雖與一清子動手,卻對其身份全不知情。
  嚴妝撫一撫他的肩:「江湖上都傳,這一清子文武雙全,曾憑著一套清風十九式被百
曉生列為兵器譜第四名;而且博學多才,通機關五行之學;因崑崙掌門閉關,他還代行掌
門一職,亦是十分妥當。可說是個十全十美、幾無缺陷的人物,沒想到,還是敗在咱們小
白手下。」
  殷浮白忙問道:「兵器譜是什麼,那百曉生又是誰?」
  嚴妝笑道:「你這小劍痴,平日和你說的都忘了?兵器譜便是江湖上兵器武功的排名
,那百曉生便是排這兵器譜的人。他通曉天下百家武功,行走天下,無所不知,只是沒人
知曉他的真實身份。但見過的人都說,此人性情灑脫,有高山流水之風範,堪為良友。」
  殷浮白聽得煞是欽羨,笑道:「我若有這樣一個朋友便好了。」又掛念起兵器譜的事
,道:「那兵器譜的第一名是誰?」
  嚴妝道:「那便是一清子的師兄,崑崙掌門劍聖長青子。」她平素雖多言笑,但提到
長青子之名時,仍不禁肅然。
  她道:「你可知道,江湖上劍法雙分……」方說到這裡,殷浮白道:「妝姐,我不知
道。」
  嚴妝輕輕打他一下:「你這笨孩子!」續道,「一半是指武當、嵩山、華山、四方山
、沉淵門、海南派六大劍門,另一半便是崑崙一派,然而崑崙聲名卻更在那六派聯手之上
,但若不是劍聖長青子一劍壓倒六大劍門,崑崙派焉有今日的風光?」
  殷浮白只聽得悠然嚮往,嘆道:「我真想會會他。」
  嚴妝嗔道:「你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以為和一清子動過手,就敢去挑戰劍聖了?
那兩人,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龍在田卻忽然開口:「小白,那一清子倒數第二劍內力如此強盛,你是怎麼後發先至
逼他撤劍的?我看你平日劍法,還沒快到這個地步。」
  殷浮白笑了:「瞞不過大哥,那一劍我其實沒用力,要是那位道長不躲,其實根本傷
不到他,要不然,也不會那麼快。」
  嚴妝道:「是一清子,怎麼連名字也記不住……等等,你沒用力?」她大吃一驚,用
力拍了一下殷浮白的頭,「小白,你怎麼這麼大膽,他要是不理你那一劍,你豈不是連命
都沒了!」
  殷浮白抱著頭:「安清子又不會不躲……」嚴妝怒道:「是一清子!」
  龍在田忙出頭調解:「好在小白眼下沒事,阿妝你就彆氣了。」又向殷浮白道:「話
雖如此,你以後也謹慎些,不要再冒這樣的險。」
  殷浮白忽又道:「其實臨清子最後一劍才最厲害,就是他用得不對。」
  嚴妝也懶得糾正是「一清子」,只奇道:「到底是怎麼個厲害法?」
  殷浮白一樂:「他要是用對了,我就輸了。」
  龍、嚴二人各吃一驚。殷浮白又道:「我也在詫異這件事,他出劍時,明顯猶豫了,
劍招慢一分。使出來就全然不對,可他為什麼要慢呢?」
  這一節道理,他想不明白,嚴妝卻有分說:「我聽說,這一清子把這套劍法看得極重
,平時極少使用,他見前九招都勝不了小白,沒奈何使出這套劍法,偏又好面子,猶豫到
底用不用,結果反落了個下不來台,該!」
  殷浮白嘀咕道:「其實我倒想見識一番那真正的清風十九式呢。」一語未了,已被嚴
妝在頭上敲了個栗暴兒:「你這小白,他若認真使出,我們還能全身而退?」又說,「就
這樣,你還想挑戰劍聖?」
  殷浮白捂著頭不敢說話,過了一會兒卻又嘀咕:「好容易來了次泰山,還沒怎麼逛呢
就要走了……」他雖然好劍,個性卻不大似江湖人,平素除了劍之外,便是喜好遊山玩水

  嚴妝在他頭上又敲了個栗暴兒:「還想著玩,以後有的是機會。不談這些,我們還是
上路吧。」
  殷浮白皺著眉:「妝姐,我還有句話想說。」
  嚴妝提高聲音:「還有什麼事?要是劍法或者玩的事,就不用說了。」
  殷浮白道:「不是……妝姐,咱們沒錢啦。」
  真沒錢了,嚴妝粗略算算,就算省吃儉用,也只夠勉強趕回洛水。
  「咱們還得撐起滄浪水,有弟子投來,還得有房舍住,有統一的衣裳穿。」嚴妝皺緊
好看的眉頭,從包裹裡抽出一支眉筆,飛快地算著賬。
  龍在田提議道:「不如我們去賣藝?」他盤坐於地,神態甚是威嚴。
  嚴妝看都不看他一眼:「呸!賣上一年你也攢不下一間房子!」
  龍在田又提議道:「要不去保鏢?」
  嚴妝「哼」了一聲:「保次鏢得一年半載,弟子來了,上哪兒去找掌門?」
  龍在田冥思苦想,嚴妝一抬眼卻見殷浮白正扒著雪玩,不由惱怒:「一個不會辦事,
一個不懂事,凡事都要我傷腦筋,哼……小白!」
  她驚訝地看見殷浮白竟不是在玩,他小心翼翼地從路邊積雪掩蓋的樹洞裡,拖出一根
金光璀璨的棍子。
  「先前我就發現咱們的路費不夠,上泰山之前聽說這附近有位黃金棍路老爺子,家裡
有錢得很,我就找了個晚上,把他的棍子拿出來藏起來了……」他眉飛色舞的看著師兄姐
笑容燦爛,「黃金棍啊,很值錢吧!」
  那兩人依舊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過了半晌,龍在田才嘆道:「小白……」
  下半句他沒說出來,終究還是嚴妝開了口:「所謂黃金棍其實是黃銅上面鍍了層金,
根本不值錢的!掂重量也能知道吧!」
  兩個男人默默聽著她吼人,誰也不敢反駁。嚴妝說罷,心中忽然一動:「等等!」
  路老爺子大名路不平,當年也是響噹噹一條好漢,如今已然退隱江湖。因黃金棍被偷
之事,家中已是天翻地覆,未想這天竟有一個美貌女子叩門,身後又有兩個挑夫,抬的赫
然便是那根金光閃耀的黃金棍。
  美貌女子淺笑盈盈:「路老爺子在麼?小女子是特來送兵器的。」
  路家人大喜,忙將這女子請了進來,連那兩個挑夫都一併慇勤招待,又重重給了賞錢
。那兩人一個紅臉,一個年少,拿著那賞錢歡喜不休。
  路老爺子大笑迎出,請這女子入正廳上座。那女子十分謙遜,只道:「小女子不過是
個平常江湖人,卻也早就耳聞路老爺子的名聲。今日裡原是見有小賊在集市上拿著老爺子
的兵器叫賣……」
  聽到這裡,路不平一驚,卻又疑惑:「多謝,不知那小賊人在何處?」
  那女子神色肅然:「被我殺了。」
  「啊?」
  「他輕薄於我。」
  這般一個美貌女子,竟面不改色說出這麼句話。路老爺子是個老派人,聽了這句話反
而不好意思起來:「這個……那小賊是如何偷盜的?」
  女子正色道:「原來這小賊有一種家傳迷香,無色無味,最是了得。那日他便是用迷
香偷走黃金棍,又想暗算我,我一怒之下便把他殺了。」
  她言之鑿鑿,路老爺子聽得半信半疑,覺得這女子言語到處是破綻,可又想不到她到
底是要對自己如何不利。
  他抱著破財免災息事寧人的念頭,贈送了一筆程儀。只是他不知,那女子一出門,就
和那兩名挑夫會合,笑得如同一朵嫩紅嬌豔的芙蓉花。
  路邊的小茶館裡,嚴妝細細數著手邊的銀兩:「原先咱們手邊還有些富餘,回家之後
,餘下的銀兩正好修補一下屋舍,或買幾畝地也使得。」
  「只是到底是拿餘錢修屋子呢?還是買地呢?」嚴妝陷入了思考。按說,今後有弟子
前來投奔,沒有地方住是必然不可的。但要是有了地,每年便可有一筆固定收入,以後的
生活自然不愁開銷。
  她又想一想,拍板道:「修屋子!外表光鮮才能招弟子,看各大門派的規矩,徒弟總
有孝敬的。」
  龍在田卻問:「若是窮人家的子弟,又哪有銀子孝敬?」
  嚴妝怒道:「總有富家子弟的!天賦好,出身好,總得佔一樣吧,什麼都沒有,還學
什麼武!」
  殷浮白自顧喝著茶水,他對這些事情本無興趣,也不理會。嚴妝卻拿了塊銀子給他:
「等下去前面的易安城,給你的劍配個好些的劍鞘。」
  那塊銀子足有六七兩,她方才對些許銀子都斤斤計較,對這小師弟卻甚是大方。殷浮
白看了看自己腰間半舊的劍鞘:「妝姐,不用了。我這個劍鞘也挺好的。」他對這些身外
之物,素來不甚在意。
  嚴妝瞪瞪眼:「讓你拿你便拿著。」龍在田也道:「正是,這是師父留下的寶劍,還
應好好珍惜。」
  這把劍名「止水」,乃是他們師父留下的一柄利器。聽得二人這般說,殷浮白也只好
答應。三人計議完畢,在茶肆裡要了些東西。吃罷正要上路,卻見在一邊倒茶的小夥計衝
了過來,看著他們眼神發亮:「三位好漢,你們就是最近傳說的那個『天上明月,地上青
蓮』的滄浪水麼?」
  龍在田不想一個茶肆的小夥計也知道了他們名號,不免得意點頭。
  小夥計忽然扔下茶壺,雙膝跪倒:「我,我從小就一心想要學武,只是家裡沒錢也學
不得,你們這麼了得,請收下我吧!」
  自從這滄浪水成立以來,除了從小一起長大的三人之外,並沒有第四個人要求加入,
一時間龍在田十分激動,嚴妝也忘了方才自己說過的什麼「天賦好,出身好」的話,異口
同聲地道:「好!」
  這便是滄浪水一派的第一位開山大弟子。
  三年後,洛水之南。
  兩個身穿青衣,髮束竹簪的青年走在官道上,身後各背了一把長劍。
  左首邊那個年紀較輕的青年道:「賀師兄,這一次出門,咱們比原定早回來了三天,
任務完成得也好。師父見了,定然歡喜。」
  賀師兄看著他笑道:「紀師弟,我看你不是想師父會不會歡喜,而是想任務做得好,
二師叔就不會罵人。」
  紀師弟一縮脖子:「可不,二師叔罵人可真兇。」又道,「賀師兄,說起來我入門也
一年多了,怎麼都沒見過咱們那個有名的小師叔?」
  賀師兄笑道:「小師叔行蹤似神龍出沒無定,哪有機會隨便見他?莫說是你,我比你
早入門半年,卻也未曾見過他。」
  那紀師弟不由嘆了一口氣,滿臉都是嚮往之色:「小師叔真是奇人。我聽師父和二師
叔說,他一出道,就在品劍大會上揚名立萬,連敗天下成名劍客。連那傳說中的崑崙派高
人也沒在他手中討得便宜。」
  賀師兄道:「這是自然。這一次出門,江湖上不也都在傳咱們小師叔的消息?管他嵩
山還是沉淵門,在小師叔手下,都是不堪一擊。」
  紀師弟更是嚮往:「有朝一日,能見識一番小師叔的劍法就好了。」
  二人且說且行,正午時已到了洛水,便在這附近的集市打尖,選了一家忽然麵攤,各
要了一大碗香噴噴的牛肉麵。師兄弟倆兌上辣油吃得正高興,聽一個少年自外面擠了進來
,口中直道:「勞駕,勞駕!」卻因生得單薄,被人擠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那賀師兄離他近,忙伸手攙了他一把,那少年站穩身形,抱拳一笑:「多謝你啦!」
便拉了長凳坐下,招呼小二也來一碗牛肉麵。
  這少年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細腰窄肩,眉淡唇薄,一雙眼睛生得十分清澄,整個人
彷彿靜夜裡一杯竹葉青上浮起的清淺泡沫,有種說不出的韻味。他依樣畫葫蘆,也加了許
多辣油在面裡,隨後多多挑了一筷,放入口中,一張臉卻險些紅破,眼淚?裡啪啦直向下
掉。
  那紀師弟忙倒了一杯冷茶遞過去,那少年費了好大勁把麵條嚥下,隨後猛灌茶水,好
半天才說出一句:「多、多謝。」
  紀師弟看著好笑:「你既不能吃辣,放這許多辣油做什麼?」
  少年茫然:「這罐子裡放的是辣油麼?我方才竟未注意。」
  紀師弟險些笑出聲來,心想這少年生得一副聰明相,原來卻如此糊塗。
  正在這時,忽聞一聲弦響,聲如裂帛。麵攤上眾人看過去,卻見麵攤前面的空地角落
裡坐了個男子,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手裡抱了把琵琶,旁若無人自彈自唱。
  琵琶聲調灑脫悠揚,並不似一般歌伎人家那般柔媚,也不似有的大家那般金戈鐵馬,
而是灑落自在,自有一種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韻味。眾人皆是聽得出神,而賀、紀二人
面前的少年尤其聽得認真。他也不吃麵了,只一隻手支著頭斜坐在桌旁,另一隻手還隨之
打著節拍。
  琵琶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待到高潮之時,那少年忽然一按桌子,一掠而起,眾人只見
一道淡淡水光自他腰間衝出,原來竟是一把軟劍。
  他也不管他人目光,只隨著那藍衫客的琵琶聲響開始舞劍。手中之劍猶如行雲流水,
與那琵琶聲響竟是配合得嚴絲合縫。
  這少年不過是舞劍而已,並未像一般江湖人那般運用內力,但賀、紀二人依然是移不
開眼睛。
  賀師兄入門早些,年紀也較長,思量這少年用的招式也沒有多麼特別,但自己卻絕用
不到他那麼精準自然,更別提那種灑落隨意的韻味。自己只怕再練幾年,依舊還是學不出
一分。
  他心中感慨,忽又聽四弦一聲,瞬息而停。那少年也隨即收了劍勢,搭配得天衣無縫
。那賀師兄又想:這二人也不知配合了多少次,才有如此默契。正想到這裡,卻見那彈琵
琶的男子放下琵琶,拱了拱手,那少年也報之一笑,雙眼笑得彎彎,便即離去。原來這二
人竟是素不相識。
  那紀師弟看得眼睛都直了,麵條也忘了吃,過半晌忽然醒悟到一件事:「啊呀,不好
!」
  賀師兄奇道:「怎麼了?」
  紀師弟還未答話,那小二已然走了過來,衝著二人道:「兩位,方才那小哥是你們同
伴吧,他那份面錢還沒給呢!」
  待到他們回到門中時,已是黃昏時分,門中燈火通明,一乾弟子個個喜笑顏開。紀師
弟拉住其中一人:「今兒是怎麼了,大家這麼高興?」
  那弟子笑道:「小師叔回來了,師父和二師叔都歡喜得緊呢!」
  二人想到從前聽說這小師叔種種了得事蹟,均是又驚又喜。就在這時,卻見兩位門主
與一個穿月白袍子的少年走了進來。副門主素來厲害,此刻看著那少年卻是神態柔和之極
,門主亦是面上帶笑,口稱「師弟」。
  「小、小師叔?」
  [第三章 隕鐵天英]
  當日自泰山峰頂歸來後,殷浮白在滄浪水只呆了半年時間。
  托品劍大會之福,果然有不少江湖子弟來到洛水之畔拜師學藝。龍在田生得威嚴,便
負責教導這些徒弟;嚴妝精明能幹,便打理門中一切事務;殷浮白也想上手幫忙,可他雖
天賦過人,卻教不了普通弟子。學生過來問:「師叔,這一招手應該擺在哪裡?力道該用
幾分?」他茫然不知應對。若是處理門中事務,他又委實沒那根筋。嚴妝看不下去他成天
叼了根草在門裡閒逛,便說:「你出去逛吧!」
  殷浮白一好劍術,次之便好玩賞山水,嚴妝這話正是得其所哉,他便高高興興出門去
了。
  滄浪水畢竟是個新興門派,殷浮白行走在外,那些有意對滄浪水挑釁的人便找上了他
。殷浮白覺得在外幫兄姐解決點麻煩也不錯,加上他的性子本就閒散隨意,喜好遊玩,這
樣一來,竟已有兩年多不曾回來。
  而這一番不經意間,他卻已闖下極大聲名。這兩年多來,殷浮白共擊退七十九名劍客
,無一敗績。滄浪水殷浮白聞名天下,非但年輕一代劍客中再無人能與他爭鋒,成名已久
的許多劍客亦是折在他手裡。他名聲愈響,前來挑戰的人名聲愈大。然而至今為止,他仍
未輸過一次。
  而今提到江湖上風頭最勁的劍客,那必是殷浮白無疑。更有人言道,若是再給這少年
幾年時間,怕不又是第二個劍聖?只是這樣一個名動天下的無雙劍客,如今回到家裡,也
就和普通的少年無甚區別。
  龍在田端詳他面龐,嘆道:「瘦了。」又說,「可也高了。」嚴妝卻說:「我瞧著也
沒怎麼變,還跟孩子似的,一笑眼睛彎,還是這麼單薄。」說著和從前一樣拍了拍少年的
肩,觸手卻是一怔。
  少年的外形似乎依然如昨,觸手的肩骨卻已嶙峋許多。說不上來為什麼,她心裡驟然
一動,少年依舊是原先的少年,然而只是觸手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卻已是不一樣了。
  三人一起用過晚餐,又見過門中一眾弟子。這些人身著青衣,竹簪束髮,步伐沉穩,
舉止有度。殷浮白一眼就看到當日他們收下的第一個弟子,店小二出身的秦興,笑道:「
我還記得你,你的劍法練得怎麼樣了?」
  秦興此刻自也早不是當年的店小二模樣,舉止有禮了許多,他拱手道:「師叔,弟子
愚魯,劍法一路常被師父、師叔責備,實是十分粗淺。」
  殷浮白笑道:「不礙事,我看看你的劍法。」
  秦興轉頭看向龍在田,龍在田笑道:「你便使來。」
  秦興應了一聲,先行了一禮,道:「師叔請指教。」不論他武功如何,這一番舉止已
是可觀,殷浮白笑道:「大哥,你教的徒弟可真不錯。」
  秦興行禮已畢,凝氣於胸,一劍刺來。這一劍正是滄浪水一派劍招的起手式,中規中
矩,風聲中已有「??」聲響,可見他內力已有了一定修為。殷浮白側身避過,秦興又刺一
劍,亦是可圈可點。
  待秦興連出了三招之後,殷浮白終不再躲,閃身向前,一掌擊到他劍柄上,秦興「啊
」了一聲,長劍霎時脫手,忙跪倒在地:「師叔!」
  殷浮白連忙揮手:「起來,沒事。」又意興闌珊地道,「內力不錯,大哥你教得很好
。」龍在田失笑。這個江湖中大多數人和殷浮白比起來,只怕都稱得上「內力不錯」。又
聽殷浮白可惜道:「就是劍法太規矩了。」
  嚴妝奇道:「規規矩矩有什麼不好?」
  殷浮白略有苦惱:「我說不上,總之,太規矩了不好。」他神色一轉,又高興起來,
「大哥,妝姐,我還沒看過咱們派的房子呢。」
  嚴妝也就不理,笑道:「好,我帶你去轉轉。」
  靠著這三年來殷浮白的名聲,龍、嚴二人的經營,滄浪水已然頗具規模,殷浮白走了
一遍,真心誠意讚道:「大哥,妝姐,你們可真了不起!」
  嚴妝抿嘴一笑,容顏如花:「也要托你的福。」
  傍晚,浙淅瀝瀝下起了小雨,三人聚在龍在田的房間裡,圍著火盆烤栗子,恍然又是
少年時分。
  嚴妝給幾人分別倒了一杯茶水,給殷浮白剝了幾個栗子塞到他手裡,問道:「小白,
這兩年在外面,都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殷浮白得意洋洋道:「可多了。這兩年裡,我走了好多地方。比如說那錦江春色,長
草連天,花開一片,配上水面上的小船,簡直和畫上的一樣;北疆的霄山山高陡峭,只有
山頂上有一棵大樹,日出時山上的石頭都被映紅,彷彿著了大火;還有江南的廿四橋,月
亮升起時波光瀲灩,二十四輪明月都映在水中,我在月亮下端了杯酒,杯子裡也多了個月
亮……」
  他滔滔不絕說個不休,龍在田和嚴妝也只好耐心聽著,心裡都是好笑。殷浮白又說了
一會兒,嚴妝便攔住他:「好了好了,這些景色委實是美得很。聽說小白這兩年來你會了
許多高手,給我們講一講如何?」
  這才是龍、嚴二人真正想聽的事情,無奈殷浮白與人打交道上,委實少了一根弦。
  「呃……我想想,去年在西北和一個人動手,他那把劍很是特別,我看足有四尺長,
比普通的劍要窄一半,劍法也很刁鑽……」
  龍在田問:「他用的是什麼劍法?」嚴妝也問:「那個人是誰?」
  殷浮白茫然不知:「我忘了……」看一看師兄姐期待的眼神覺得不太好,又補充一句
,「不過我贏了!」
  廢話,你要是輸了這消息早傳遍江湖了。
  看到兩人表情,殷浮白趕快又說:「但我還記得他的劍法!」說罷,他把手中的栗子
往火裡一丟,振袖間止水已然出鞘,一閃一劃,角度刁鑽。原本是朝天一劍,待他起身之
時,不知為何劍尖竟已向下,火盆裡散亂擺放的栗子都被他串到了劍上。
  殷浮白拔了個粟子下來,笑嘻嘻地遞給嚴妝:「妝姐,給。」
  龍在田到底見識多些,笑道:「這不是大盜秦十三的劍法嗎?這人作惡多端,但劍法
奇高,又仗著自己是沉淵門掌門的兄弟,人人都奈何他不得,到底還是折在你手裡,很好
,很好。」
  殷浮白道:「這人原來如此之壞?我當時見他欺負弱小,一氣之下就刺瞎了他一隻眼
睛,早知便殺了他。」
  嚴妝忙道:「小白,你年紀輕輕,怎麼隨便就說要殺人。」
  殷浮白詫異道:「這人做了壞事,殺他不對麼?我又不殺好人。」他眼神清澄,猶如
陰影處的泉水,半點雜質也無。
  龍在田在一邊道:「男子漢大丈夫,手中沾點血也是尋常。」嚴妝嗔道:「大哥,你
自己沒殺過人,沒事攛掇小白做什麼。」
  龍在田面色本紅,被嚴妝這麼一說,紅得更甚,便不多言。卻見殷浮白又演示了幾種
劍法,皆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出色劍技,雖然各式劍招均僅數式,卻是形神俱備,看得龍、
嚴二人暗自稱奇。
  都說殷浮白是劍術天才,他也確有兩個與生俱來、眾人再趕不上的能力。一是即使在
激烈的打鬥中,依然能一眼看出對方的破綻的能力;二便是複製他人劍法的能力。即使是
只看過一次的招數,他也能完整無誤地使將出來。前一點猶罷了,後一點,只有百年後江
湖上的浪子莫尋歡,在看過他人武學之後可以再現出對方之劍意——譬如說,有人使了一
招太極劍,莫尋歡也許不能把這招式重複一遍,但能使出一劍招式完全不同、卻有太極劍
法圓轉如意之精髓的劍招。這雖不及殷浮白,卻也是極難得的了。
  殷浮白使了一會兒劍法,又坐下來閒聊。他忽然瞥見龍在田身畔佩劍與昔日不同,便
笑道:「大哥,你換了一把劍?」
  這把佩劍正是龍在田的一件得意之事,他便將那把寶劍拔出,燈下遞過來:「這是一
個徒弟送來的,當真是一把好劍。」
  殷浮白接過,見這把劍長約三尺,劍刃頗闊,雖光芒不顯,卻有殺伐之氣隱隱,劍身
上刻了兩個字「青龍」,古樸大方。不由讚道:「真是一把好劍,和大哥十分相配。」又
轉頭問道,「妝姐,你的佩劍呢?」
  嚴妝笑道:「我的佩劍可沒變,就不必看了。」
  殷浮白「哦」了一聲,便不再說什麼。他隨手撈過來也不管是誰的茶杯,咕咚咕咚一
口氣喝下去,抹一抹嘴笑道:「師兄,師姐,我困了。」
  龍在田看著他這副樣子好笑,心想這小白和從前有什麼區別?不禁打趣道:「小白,
你也大了,這幾年在外面,有沒有中意的漂亮姑娘?」
  殷浮白搖頭,一笑露出兩顆虎牙:「姑娘見過,可都沒有師姐好看。」
  嚴妝一怔,心忽然劇烈地跳了一下。
  殷浮白先去休息後,龍、嚴二人繼續品茗夜話。嚴妝憂心忡忡:「大哥,你看小白。
當年咱們年少氣盛,不懂江湖這些門道,直接闖了品劍大會,惹了崑崙派也就不提。小白
又刺瞎秦十三、重傷嵩山掌門的侄兒錢之棟。七大劍門被他得罪了一半,將來若是惹來報
復,可如何是好?」
  龍在田嘆口氣:「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小白雖是率性為之,對咱們滄浪水的名聲卻
也有好處。我只擔心他的劍法,中間實是有大缺陷。」
  嚴妝正起身去拿牆角一個罐子,打算丟兩顆紅棗進火盆裡消消炭氣,聽了這話,罐子
也不忙拿了,忙返身問道:「這話怎麼說?」
  龍在田道:「你看他內力,比起三年前全無進步。當年他與一清子動手,對方—劍貫
注內力,他是巧才混了過去,難道今後還這麼下去?」
  嚴妝辯白說:「小白性傲,他不喜內功,你逼他學,他也不肯的。」
  龍在田嘆道:「我何嘗是想逼他,但江湖路險,他如今名氣如日中天,找他比武之人
勢必越來越強,若他輸了,一則是丟了滄浪水的顏面,二則他自己若是因此受傷甚或身死
,又當如何?」
  嚴妝忙啐了一口:「大哥你不要亂說。」但她念及龍在田後半句話,心中到底一凜。
當年他們師父傳授武功的時日極短,殷浮白的劍法更多是自己摸索;而師父雖也曾教他們
內功,但這套功法更適合龍在田。殷浮白本就不好內功,兼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便練得
一塌糊塗。
  龍在田知道她已心動,又換了一個角度勸說:「當日我們建滄浪水一門,我們是為了
什麼,小白又是為了什麼?」
  想到當日,嚴妝不免嘆氣,龍在田曾道:「學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終老鄉間。」她自
己則說:「學了一身武功,不甘心終老閨閣。」唯有殷浮白看一眼兄姐:「我喜歡練劍…
…那就跟著哥哥姐姐一起好了……」
  龍在田知她心中所想,嘆道:「內力劍法,本是相輔相成。他若不習內力,可能一輩
子不過如此,無法攀上劍道巔峰,豈不可惜?」
  他說到這裡,嚴妝不由心服,下定決心:「大哥,你說的對,正好小白回了家,以後
一天至少得讓他練兩個時辰。我們兩個輪流看著他!」
  此等想法固然甚好,然而實施起來卻頗有難度。因為第二天早晨,嚴妝來到殷浮白房
間去叫他時,卻發現自己的小師弟已經跑了。
  殷浮白到底去了哪裡?他收拾收拾行李,快馬奔去了賣劍池。
  這賣劍池位於洛水之西,原本是個人工開鑿的大水池,後來有江湖人在這裡賣了一把
名劍,就此揚名。再後來,許多賣兵器的人都彙集到這裡,有那幸運之人,真有可能在此
找到一兩件神兵利器。
  殷浮白雖喜好遊玩,此刻卻不及觀賞景色,只四下里細細查看。見雖也有幾件像樣的
兵器,但與自己心中所想都不相符。躊躇之時,忽聞錚錚兩聲琵琶聲響,甚是熟悉,他轉
頭一看,不由笑道:「嘿,是你!」
  原來卻是昨日裡集市上那個彈琵琶的男子,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衣。他興致勃
勃地走了過去,忽又想到還不知對方姓名,便笑道:「彈琵琶的,你怎麼也在這裡?」
  那藍衫客放下琵琶,笑道:「舞劍的,你怎麼也來了?」
  二人相視,哈哈一笑。藍衫客道:「來這裡的,要麼是賣劍的,要麼是買劍的。我看
你腰中那把軟劍卻也過得去,莫不是要賣?」
  殷浮白忙道:「那是我師父留給我的劍,不能賣。你又是來做什麼的……咦?」原來
那藍衫客面前擺了一樣東西,灰不灰,白不白,中間幾塊地方呈半透明狀,他隨手一敲,
聲音鏗然。竟呈精鋼之聲。
  「這是隕鐵。」藍衫客端坐地上,笑意微微,「天降隕鐵天英於西南,地動山搖,紅
光遍野。怎麼,你沒聽過?」
  殷浮白搖搖頭:「沒聽說過。」又問,「這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
  藍衫客掐指算道:「約是一百五十年前。」
  殷浮白又好氣又好笑:「那我哪裡知道。」他又好奇地戳一戳那樣東西,「隕鐵……
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看上去真稀奇,這個能做什麼用?」
  藍衫客笑道:「自然是鑄劍。」
  殷浮白面上神情便是一動,隨即又搖一搖頭,藍衫客看得分明,笑道:「你不信?你
那把劍好似還不錯,拿來砍一下?」
  殷浮白素以止水劍為榮,心下便動,卻仍道:「要是砍壞了怎麼辦?」
  藍衫客大義凜然道:「砍壞了,自然算我的!」
  話音未落,卻見一道銀光驟現,如星芒倒懸,眨眼間便已劈到了那隕鐵之上,惹得周
圍幾人側目,暗想這小哥劍法好快!
  兩者一觸即分,殷浮白連退三步,笑意彎彎的雙眼此刻瞪得滾圓。
  雖然僅是一觸,止水劍上已經多了一道暗紋,若不是他退得快,只怕傷害不止於此。
殷浮白不敢相信,這把師父留下來的名劍、與崑崙一清子的「斬決」相較毫不遜色的止水
,在這塊隕鐵面前竟然不堪一擊。
  藍衫客看他目瞪口呆,笑出聲來:「怎麼樣,我這塊隕鐵不錯吧?」
  殷浮白這才反應過來,讚道:「果然了得!」猶豫了一下,又問道,「只是這塊隕鐵
材質似是十分特殊,要如何打造?」
  藍衫客笑道:「看你的意思,是要買下它了?怎不先問問價錢?」
  殷浮白有些不好意思:「請問多少銀子?」
  藍衫客笑而不語,半晌方道:「銀子先放到一旁,昨日裡我見你劍舞得不錯,可否今
日再舞一次?」又道,「舞你自己的劍法」殷浮白一怔:「什麼是我自己的劍法?」
  藍衫客笑道:「也就是說,不是你從別人那裡學來的劍法。」
  這句話卻是把殷浮白說得怔住。他從師父那裡學過劍法,與江湖上多名劍客比武,又
記下許多劍法,然而……什麼才是他自己的劍法?
  他腦子裡念頭轉得飛快,義呆了片刻,忽地笑道:「好!」
  殷浮白一躍而起,起手便是崑崙派的劍招「玉出昆崗」,凌厲中不失端然。隨即劍鋒
一轉,走向詭異之極。乃是青海一梟的「夜梟劍」。繼而軟劍輕搖,乃是峨嵋派的「未若
柳絮」,雖是女子劍招,被他使來卻也無甚柔弱之感。下一劍快捷多變,才是滄浪水的正
宗劍法。
  瞬息間,他已連使了二十四劍,每一劍皆是出自不同門派,卻被他配合得了無痕跡,
最後一劍出畢,只聞週遭一片掌聲雷動。原來這賣劍池的多是江湖中人,見到如斯劍法,
焉有不叫好的道理?
  藍衫客也不由出神,片刻方才醒悟:「這哪裡是你自己的劍法?」
  殷浮白樂了:「為我所用,自然就是我的劍法。」
  藍衫客一怔,隨即大笑出聲:「妙,這一句說得真妙!你叫什麼名字?」
  殷浮白道:「我叫殷浮白,玄鳥殷商之殷,浮一大白之浮白。」
  藍衫客眼神一動,低聲道:「原來是你……」但這神色一現既沒,他又問道,「你辛
苦學劍,所為何事?」
  殷浮白道:「不為什麼,不過是我喜歡練劍。」他想了一想,又道,「但我現在卻有
個目標,有朝一日,我想向劍聖挑戰。」
  藍衫客大笑:「好狂妄。你可知劍聖在江湖上是何等地位,何等聲名?你竟說要向他
挑戰?」
  殷浮白奇道:「這關地位聲名什麼事,我只想領略他的劍法。」
  藍衫客又一怔,隨即慢慢笑道:「你說的是,原是我錯了。」
  他慢慢撫摸一番那塊隕鐵,道:「你劍法委實不錯,為人也甚是有趣,我倒很想與你
交個朋友。這塊隕鐵,便送你罷!」
  這下換成殷浮白吃了一驚:「送我?」
  藍衫客微微一笑:「是,送你。」他仰首望向天際浮雲,「我每年都要來這賣劍池幾
日,欲為它尋個主人,卻始終未曾見過一個如意人選。三年前,我與鳴蟬衛家三公子衛長
聲交談,覺得他也是個人物,但他卻言道自己已有長輩所贈的長生劍,不肯接受,可見這
隕鐵天英的緣分仍是未到。」他含笑看向殷浮白雙眼,「你卻是有緣人。」
  殷浮白心下感激之極:「多謝你……」
  那藍衫客哈哈一笑:「我既當你是個朋友,何必多這一個『謝』字!今後你若是與長
青子比劍,要記得告訴我一聲。」又將一張紙條塞到殷浮白手中,「你去找這個人,他會
為你鑄一把劍。」說罷竟是飄然而去。
  殷浮白抱起隕鐵,心中一時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嘿,朋友。他漂泊江湖兩載,這卻是第一次有人把他當成一個朋友。
  他出神片刻,又展開那紙條,不由呆滯:「怎麼,要去這裡?」正在躊躇,卻聽身後
有人叫道:「小師叔,你怎麼在這裡?師父和二師叔都在找你呢!」
  殷浮白回首看去,心中一喜,原來正是秦興。他把隕鐵往身後一背,翻身上馬:「替
我告訴大哥和妝姐,我去辦點事,過段時間就回來!」
  一身月白,絕塵而去。秦興站在煙塵之中,表情幾乎要哭出來。
  [第四章 梁魚務,碧明池]
  殷浮白策馬前行,一路向北,行了多日,終於到了北疆。
  他也曾尋過其他鑄劍師,未想一連看了十八位鑄劍師,皆是無法可施,無奈,只得趕
赴北疆。不料四下打聽,卻沒人知道他欲往之處。
  眼見天色已晚,殷浮白只得尋了一家農戶投宿。這一戶中卻只有一個老者,殷浮白見
他一人忙裡忙外,心中不忍,便幫著打水劈柴,又問道:「老人家,您一個人住在這裡?

  老者笑呵呵道:「我還有一個兒子,他今日上山打獵去了。」說到這裡也有幾分憂心
,「卻不知為何這時還未回來……」正說到這裡,忽聞遠遠山上,一陣虎嘯之聲。老者不
由心驚起來,喃喃自語了一句,卻覺身畔一陣清風拂過,再看身邊那個穿月白衣服的小哥
,竟已不見了蹤影。
  一個時辰後,一名身材魁梧的獵戶連同殷浮白,一齊拖了一頭死去的猛虎回到了家中

  山野農戶,無甚美味,這隻老虎卻為晚餐增色不少。油渣炒飯、野蔥湯、加上帶尖一
大盤用紅辣椒炒的虎肉,吃得殷浮白滿臉是汗,那父子兩人猶在不停夾菜。獵戶道:「今
兒要不是小哥出手殺了那隻猛虎,我只怕要是死在那畜生手下了!小哥你年紀輕輕,武藝
怎的這般精熟?」
  殷浮白忙道:「客氣,客氣。」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碗蓋住,他實在是吃不下第
四碗了。
  獵戶又道:「往日裡這裡並沒有老虎,前幾年,不知什麼人佔了梁魚務,那裡聚集的
虎豹都跑出來了……」
  殷浮白雙眼一亮,幾乎跳起來:「梁魚務,你知道那裡!」
  這梁魚務乃是前朝大郡,如今它已荒廢多時,無怪乎殷浮白一路問去無人得知,只有
常去深山打獵的獵戶才知曉一二。
  那獵戶向殷浮白道:「去這梁魚務路程不近,但我從前打獵時偶然發現一條小路,是
從一個斷崖下面穿進去,小哥你要去,我便教你。」
  殷浮白大喜,忙作了個揖:「那就多謝大哥了!」
  次日清晨,他把馬留在獵戶家裡,按那獵戶所言,一路前行。這一路上又遇到數隻虎
豹,他有輕功在身,亦不願多造殺戮,能躲就躲。幸而越往後走,猛獸越少,倒像是刻意
避著這一帶。而那獵戶說的斷崖亦是輕易找到,殷浮白哼著小調,心想這來路如此順利,
定是吉兆。
  在第三天的傍晚,夕陽沉落之處,他看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巨大城池。
  那座城池以巨石壘積,遠遠看去泛著鬼子青的顏色。近看,才知是石上長滿了青苔。
不知名的小蟲在上面爬來爬去,在如許空靈死寂之處,它們竟是唯一鮮活的生命。  這
座名為梁魚務的城池也曾輝煌顯赫,偌大一個城池中,兵營居東,民居在西,佛塔寺院位
於中心,凌晨時白塔上千百隻風鈴同時響起,夜晚裡茶坊酒肆燈火掩映笑語盈門,釋放著
無拘無束,獨屬於「人」的一份熱量。
  而如今,它只是一座空城、死城,是巨人倒地後的殘餘屍骸。星星點點的夕陽餘暉照
射其上,勾勒出一份最後的莊嚴。
  殷浮白怔怔站在城門前,默默而立,終於慢慢抬步,走入了雖有掩映、實則已經坍塌
大半的城門。隨即,他再次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他的面前不是那想像中的一片劫灰,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大湖。湖中滿是茵茵綠色,
深深淺淺如同碧玉一般的荷葉搖曳不休,只因未到開花時節,那份綠便愈發顯得明亮濃烈
。在文人墨客筆下帶著江南風韻的荷花,此刻反而流曳出一份肆意的張揚。
  湖畔,坐了個眉眼如刀的女子,身畔有一把宛如繁花的劍。
  女子在喝酒,手中端著只青花海水龍紋杯,一杯一杯,喝得不急,但是一直沒有停。
在她眉側有一道縱長的刀疤,卻絲毫不顯突兀。
  湖水、大片荷葉、酒、劍、刀傷,在她身畔,似乎自成一方肅殺而孤寂的天地。盡殷
浮白一生,他再未曾見過這般華美而蒼涼的景緻。
  他一腳踏入,聲音清朗:「請問,可是袁樂游袁姑娘?」
  那女子瞥了他一眼,一仰頭又一杯酒喝了下去。隨即開口:「過來一起喝酒。」聲音
中頗有幾分沙啞,近似於男子的聲音。
  夕陽西下,廢棄城池,巨石與大湖掩映的奇妙畫面本就在殷浮白心中擊起萬點漣漪此
時此刻,似乎也只有幾杯杜康才襯面前的景色。
  於是他很乾脆地上前,把身上包裹放到一邊,地上還有一隻釉裡紅海水龍紋杯,他便
抄起來自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覺得酒味甚烈,但著實醇香,是上等的好酒,讚美道:
「真是好酒!」又喝了一口。
  女子也不理他,又倒了一杯酒,慢悠悠地飲下。
  以夕陽為伴,碧池為映,那一夜裡,殷浮白與殺手閣上第一殺手袁樂游整整喝了一罈
烈酒,竟不知自己到底是何時睡著。
  次日清晨,殷浮白醒來時只覺身上頗有些冷意,他揉揉鼻子,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
又見大湖邊有幾道溪流潺潺流入湖中,水極清澈,他便走過去洗了一把臉,就著喝了幾口
,清甜甘涼,甚是舒服。
  正在這時,昨夜那女子皺著眉頭,拎著一罈酒從一間木屋裡走出來。
  殷浮白迎上前去:「袁姑娘,你好。」
  袁樂游也不理他,繼續皺著眉頭看著手裡的酒:「帶錯了,我最不喜這種清淡的酒,
怎帶了這一罈過來?」
  殷浮白便湊過來:「這種酒我見過,倒也未必非拿來喝不可。」
  袁樂游疑惑地轉過臉:「哦?」
  殷浮白笑眯眯地問:「有鍋子沒有?」
  湖中魚蝦極多,且不怕人,殷浮白輕而易舉便捉了許多上來。又撈了許多蛤蜊,逮了
幾隻螃蟹,洗涮一番,把魚去了鱗片苦膽,一併都丟到鍋子裡,把那罈酒咕咚咕咚往鍋子
裡一倒,尋來蓋子往上一扣,又拿了兩塊石頭壓上去,架火便開始煮。
  不消片刻,一股帶著酒意的鮮甜香氣已經傳了開來,殷浮白樂呵呵地招手:「過來吃
吧。」袁樂游皺著眉看他,聞到香氣時亦未放鬆,抬頭卻見殷浮白一雙眼睛清澄之極,全
無雜念,似乎他前來這梁魚務,不過是為了邀她共進這一餐而已。
  她終是慢慢鬆了眉頭,便走了過來。
  吃過飯,殷浮白又收拾了鍋碗,袁樂游忽然問道:「你想殺什麼人?」
  殷浮白一怔,連忙搖手:「我不想殺人。」
  袁樂游道:「你來找我,卻又不想殺人?你可知我是什麼人?」
  殷浮白忙背過身,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條看了一眼,方才轉回身笑道:「你是袁樂游,
殺手閣上排名第一的殺手。行蹤不定,但每年的這個月都會來梁魚務賞蓮。」他笑起來,
「我找你,是想請你幫忙鑄劍的。」
  袁樂游表情略緩:「你可知我鑄劍的規矩?」
  殷浮白笑道:「我聽說,你只為劍法不輸於自己的人鑄劍。」
  袁樂游平淡道:「不錯,因此我只鑄過兩口劍。一口是崑崙掌門長青子的『問天』,
一口是我自己的『繁花』。」
  長青子乃是一代劍聖,而袁樂游當然不會輸給自己,然而除這兩人外,她竟沒有鑄過
第三把劍!殷浮白愣了一下,隨即拔出腰間止水劍,笑道:「滄浪水殷浮白,請指教!」
  聞得他的名字,袁樂游面色也不由變了一變,瞳孔微縮,雙眼霎時銳利如劍:「原來
是你,卻也值得這把劍。」展手處,繁花劍已脫鞘而出。
  繁花劍極盡奢華,黃金為柄,翡翠為飾,劍鞘上寶石一如大片鮮花開放。而袁樂游劍
法一如其劍,輾轉之間,劍尖似是幻出萬點金星,又如大片螢火蟲飛舞於天地間。前後左
右,上上下下,週遭全都是她的劍招。何者為虛,何者為實?令人全然難辨。
  殷浮白「啊呀」一聲,一時間也覺眼花繚亂。他最擅找出人劍法中的破綻,如今看來
,幾乎她揮出的每一劍中,自己都可尋出破綻所在。然而問題也正出現在這裡,她的劍招
,實在是太多了!
  這就好比一個人面對著一盤菜,那可以輕易下筷,然而若換了一桌子菜,那到底是該
夾哪一盤?殷浮白左衝右突,八方出擊,速度竟也跟了上來,劍指之處,皆是袁樂游劍招
中的破綻所在。
  這幾式速度奇快,更需在劍法上有極大洞察力之人方可為。袁樂游眼中流露出一絲讚
賞之色,劍鋒一轉,那點點繁花便全幻化成了利刃。先前她劍招變化已是極多,如今更是
增了一倍有餘。更了得的是這些劍招雖然紛繁,每一招每一式卻均是力道不減。殷浮白暗
叫不好,心道就算自己能看出破綻,可萬沒有一轉眼能使出這許多招的道理,還需另尋他
法。他在劍術上心思轉得極快,轉瞬間已平直向前,一劍刺出。
  這乃是崆峒劍法中的一招,全無花巧,師法自然,袁樂游暗自點頭,劍尖處繁花再綻
。殷浮白返身一劍,不求變化,樸直可觀,乃是東山劍法。
  這是以簡馭繁之法,若不是殷浮白,天下只怕也沒幾人能掌握這些質樸天然之劍招。
袁樂游繁花再展,變化愈多。殷浮白也不管她的變化到底多少,反正自己所記的劍招如海
,只依樣對付便是。雖則如此,心中卻也首次生出了自修習劍法以來的煩躁之情。
  他可以抵擋袁樂游的劍招,可是,卻也絕對破不了她的劍招。
  他從來應變神速,洞察力驚人,所知曉的劍招更是遠超江湖諸人。然而,這些自來所
向披靡的優勢在袁樂游面前,卻全然沒了用武之地。她這一套變幻莫測、絢麗無名的劍法
是他入江湖以來首度遇到的剋星。他難以取勝,卻也不甘認輸,便咬著牙,一劍一劍繼續
拼下去。
  如是近一個時辰,袁樂游忽地收回繁花,淡然道:「可以了。」
  殷浮白也收回止水劍,他手上汗水已浸透了劍柄,奇道:「怎麼講?」
  袁樂游道:「再打下去,我可以殺了你。」殷浮白聽得一驚,又聽她淡然續道,「我
只是能殺你,但我贏不了你的劍法。」
  殷浮白一怔,他只想到自己勝不了袁樂游,卻未想過袁樂游卻也奈何不了他手中的止
水劍。這一局,終究不過是平手。
  他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既非喜,又非憂,有些酸澀,卻又有些期待。
  加上當年泰山峰頂對決一清子,這乃是有生以來他第二次與人打成平手,心中著實地
佩服。忽又想到自己前來的目的,便忙去湖邊找到包裹,打開遞過:「材料在這裡,勞煩
你了。」
  看到那塊隕鐵,袁樂游竟也怔了一下:「這是一百五十年前大西南的隕鐵天英,不見
於世亦有百年,你是怎麼得來的?」
  殷浮白靦腆一笑:「一個朋友送的。」
  原來袁樂游的鑄劍之處就在這梁魚務中。她不再搭理殷浮白,自抱著隕鐵研究,留下
他一個人在大湖前。好在這裡水產豐富,殷浮白中午烤了兩串魚,晚上抓了三隻青蛙,挖
了一塊藕,卻也吃得自得其樂。
  晚上夜空中繁星點點,他仰面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叼著一根狗尾巴草玩。清冽的夜風
吹過,他長出了一口氣,慢慢合上了眼睛。
  身畔忽然傳來響動,他便起身,笑道:「袁姐姐,你怎麼出來了?」
  雖只相識一天,這女子又態度冷淡,但他因欽佩她的劍法,便換了稱呼。袁樂游道:
「你倒是自來熟。」卻也並未糾正,只道,「研究你那塊隕鐵研究累了,出來放鬆一下。

  二人並肩坐在湖畔,星光靜靜灑下,湖中的荷葉被風一吹,掀起一陣陣暗色的波瀾。
殷浮白問道:「袁姐姐,這裡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大湖?」
  袁樂游淡然道:「當這裡還繁盛的時候,這個湖叫做碧明池。乃是依照原有小湖,人
工開拓而成。過去每到佳節,滿城之人都要到這碧明池上乘船遊玩,通宵達旦,不去的人
都會被旁人嘲笑。」
  夜燈千盞,遊人如梭,那是何等絢麗多姿的景象。
  殷浮白「嗯」了一聲,遐想當年情形,心馳神往,嘆道:「那可真美,袁姐姐,不知
這碧明池三字如何寫法,是哪一個碧,哪一個明?」
  這問話尋常,袁樂游卻忽然發怒:「關你什麼事?問這個做什麼!」
  殷浮白不解她為何發怒,卻仍是誠誠懇懇道歉說:「對不起。」
  江湖上這般出名的少年劍客,本應是性子驕傲飛揚,袁樂游實未想到他竟能這般謙抑
,心裡倒也和軟了幾分,便轉了話題,只是語氣依然生硬:「你的劍法不錯,但怎麼全是
拾人牙慧?」
  殷浮白自出道以來,從沒聽過這麼重的話,他卻也不以為意:「我的劍法是和師父學
的,還有不少是動手時看別人使的,這樣不好麼?」
  袁樂游道:「沒什麼不好,只不過這般下去,劍法要更進一步卻難了。」
  殷浮白抓一抓頭,自言自語:「那該如何做呢?」他向後一倒,躺在了草地上,仰望
天上繁星點點,下意識地又抓了根草叼在嘴裡。忽又問道:「袁姐姐,你的劍法真是漂亮
,叫什麼名字?」
  袁樂游慢慢抽出繁花長劍,劍尖指天,她這把劍不僅劍鞘上裝飾華麗,劍刃上亦是鑲
嵌了若干珠玉,略微一晃便是晶光燦爛,但絲毫不損其鋒利。
  「我的劍法,名為煙花九。煙花九變,每一變皆不相同。」
  她從懷中掏出一支煙花,點燃後插在地上,紅黃相間的火焰不住噴射而出,映於湖前
,有種難解難分的燦爛。殷浮白讚道:「真是好看!」
  袁樂游卻又抽出第二支煙花,這次點燃後空中顏色亦是極為絢麗,她轉頭看向殷浮白
:「這兩支煙花,本是相同的煙花本無區別,放出的火焰粗看相似,其實卻千差萬別,煙
花九便是創製於此。我花了三年時間想出這一套劍法,其中奧妙,你自想去。」
  她站起身,回去研究天英隕鐵。殷浮白一人站在湖邊,茫然四顧。原來從煙花變化也
能體會出劍法中的道理,那麼世間萬物,是否都有共同之處?
  他想到來梁魚務時,為尋找那獵戶而殺死的老虎。那隻猛虎十分兇殘,尾剪如風,爪
利如刃,一撲一抓此刻思來都有其法度;又想到白日裡抓魚時,那些草魚在水中一轉一折
,極是靈活,似乎也有其道理所在。
  猛虎與游魚的動作在他腦中來回打著轉兒,忽然間,這三年裡他對決的那七十九名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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