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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有人跟我一樣，對辻村深月《鏡之孤城》無感？
七名少年少女，聚集在神秘的異空間，光就設定，此書令我思及辻村舊作《時間停止
的冰封校舍》。可無論是文字風格、人設細膩，又或者詭譎的奇幻設定，與事後的翻轉，
倒是舊作完勝前作。兩作主題似有交集，又微妙錯開，《冰封校舍》探討的是霸凌事件與
高中青少年微妙的自我焦慮；《鏡之孤城》則是國中生拒學族的相互救贖。由於主角群年
齡層的設置差異，後者語氣明顯調控地更「初中生」（又或者是譯者的詮釋使然？）心境
描繪也更白話簡易，可能正是描繪沒那麼詳盡，生出疏遠之心？（註1）又或者，對於排
擠或霸凌的探討，依舊走安全路線？
由於工作之故，自己對霸凌、排擠，向來無法純粹分明地歸屬責任，遇過「人際處理
真的有問題」的學生，也面臨此類窘境：「慘了！連我這個當導師的，都覺得這孩子一點
都不可愛，要怎樣才能讓同學接納他、願意當朋友呢？」別誤會，我相信定有莫名其妙的
霸凌案件，有純然無辜可憐的受害者，然而，正由於初中時亦曾在人際陰影下掙扎度過，
更深深明白當年自己的確惹人厭地驕傲自大，還極端敏感，不願承認缺陷。所以更樂見作
家挑戰矛盾情境，而非安排避重就輕的無辜受害者人設，而在起初，《鏡之孤城》似乎也
給予我期盼，藉著戀愛腦的嬉野遙，點出了「有些人被排擠不是沒有原因」。
本作女主角小心──安西心，表面是「無端招惹的戀愛風波」（註2）的受害者，因
而拒學。無論是早晨腹痛，妄想有人說自己壞話，就連只是踏入欺侮自己的人的居住街道
，就膽顫心驚，辻村深月極其精細地描繪出拒學帶來的症候，卻也沒把她描繪得討喜可愛
，畢竟，她的國中生心理，真的是太真實了－－真實到讓人快崩潰！
能理解受傷幼獸的防衛心強烈，旁人的一舉一動都會造成刺激傷害喘不過氣來，但當
媽媽好聲好氣說話，她卻反覆猜疑「會不會是中心的老師告訴她要這樣說，才能當個開明
的好媽媽」，拒學中心的老師來訪，她欣喜之餘仍不忘懷疑「她是不是很會抓住小妹妹的
心」，是那樣極度檢驗著周遭一切，高高豎起如刺蝟的孩子。真心覺得陪伴這種小孩，父
母很累很累，發脾氣不行，溫柔也要誠懇再誠懇。安西心並非模範可愛的女主角，穿越鏡
子，來到鏡中城堡，她一直暗暗評估拒學同伴，默默貼上標籤、評打分數。《鏡之孤城》
最有意思的，是這些拒學孩子都是「有問題的人」，或許個性問題，或許家庭功能失常，
最可惜的，也在於化解問題失於輕易含糊。看到一些書評，焦點都放在「不去上學不是你
的問題」，極盡努力之同理同情這些拒學族，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今天並不是一群純粹無
辜的孩子被排擠霸凌到拒學啊，至少，沒那麼純粹無辜。感覺只有陳栢青說出實話，「城
堡裡都是些不討喜的角色」。
就比如嬉野，他見一個愛一個的戀愛腦設定，連小夥伴都受不了鄙夷譏笑，是最早揭
露缺陷的角色。又比如態度跩酷、吹噓自傲的政宗，也能輕易想見他囂張而讓人敬而遠之
的景象。然而，作者並未好好處理性格檢討，明明都點出「嬉野是先『選定』喜歡的人後
，一廂情願地催眠自己，然後制式化地追求對方。」(p127)結果擅自追求人的毛病也沒正
視解決，現實中被排擠的原因還全然無關，戀愛腦甚至被拿來當作溫馨收尾的梗，我不懂
！
這微妙的漏接之感，也非唯一例子，安西心的觀察評比，本以為是伏筆，會如《我的
ID是江南美人》爆出貼標籤與亂評估人的缺點反撲，最終也沒有。安西心是最大矛盾體，
小說清楚勾勒出其毛病－－防衛心重、愛貼標籤、敏感焦慮、被動逃避、拒絕溝通，卻把
這一切都與拒學症候群並置，當她終於把「那個事件」向母親吐訴，到底是拒學的復健，
還是不愛溝通的性格改善？當然可謂兩者並存啦。只是小說在一些議題上，並未處理地很
有層次，連帶地，也讓這群拒學小孩的不討喜人設用意，變得搖擺晃蕩，不明所以。
小說中，拒學原因分為兩種：家庭與個人。可尷尬的是，焦點放置於家庭功能不彰的
角色，如：昂、理音、小晶、風歌，其處境太晚才揭發，某些戲份不重的，甚至淪為資訊
填塞。而主角安西心，卻又是名母親極盡努力陪伴之能事，有著家庭堅實後盾的孩子，忍
不住揣度，倘若拒學問題聚焦於個人因素，主題更能收束於：這是群「沒那麼可憐」的孩
子們互助成長的奇幻歷程。
這些孩子的心結，乃鏡中孤城的意義所在：對於「非我之徒」的戒慎恐懼。對他們而
言，只有類似遭遇的人值得仰賴，值得信任，值得建立情誼，甚至願意為他們修正自身缺
點。那些溫柔而良善的人，過於光鮮亮麗，是不可能懂我們的痛苦。他們的善良，是基於
從未在人際上受挫受苦！他們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受歡迎、化解人際困境，不像我們，反覆
掙扎到必須逃走。很有意思的是，小說前半有切中要點，真實呈現這些角色的不討喜缺陷
，甚至把「都已經是拒學同伴聯盟了，彼此還在鬧小圈圈」的人際處境，極端仔細地描繪
出來。特別是三位女生間的友情變化：微妙被孤立，又微妙被拉攏，最後彷彿什麼事都沒
發生，大家都是好朋友。（但是，作者你最後還是沒解釋為什麼風歌起初排擠小心啊！）
然而，當小說揭開「鏡之孤城」的懸疑世界觀後，感覺前面鋪好的材料，嗯，沒有被
妥善利用呢。我期望看到的，是好好面對自己的缺點，好好地踏出改變的第一步，最後卻
是：「努力活下去！」的燦亮結尾，也不是說不能這樣收尾啦，卻有股微妙落空的感覺。
人物承認過自己的難題與性格缺點，但……重心都放在「我要回學校了，未來相見」，而
非「我想改變缺點」。當然，可能檢討自己，正好坐實了「是他們自己有問題」的偏見，
也跟「不上學不是你的錯」的宗旨打架，才不得不搖擺。必須要承認，因為城堡的設定與
某部動畫片有異曲同工之妙，令我糾結於合理性，略略出戲，不過最遺憾的，仍在於我期
盼這是群性格有缺陷的孩子們互助自救奇幻故事吧。
如果不上學不是他們的錯，那應該要是大環境與制度之弊；可既已著墨於自身毛病，
是否又變成不上學至少有部分是他們自己造成？仍得承擔相關責任（一些，不是全部）。
是的，外界的惡意與欺凌是過分了，是不該忍受的，可那不是說句「他們都好過分」就能
處理，環境可以變換，自己也要變化。花了幾小時寫了寫，反覆思量，稍微釐清無感原因
，期盼的是A，小說也釋放出不少有關A的情節，可最終走向仍不是A，但你又不能去責怪
作者為什麼不往這邊寫？或認為這樣發展是錯的，只是A是我內心很重視的一塊，原來重
點不在這啊，有些惋惜難過就是了。（A=性格與人際技巧毛病）
也許，《鏡之孤城》試著挑戰過夾縫地帶，曾經勾勒出為難之處：貌似排擠霸凌，終
究也是性格缺陷使得旁人疏遠訕笑。然當疏遠訕笑踏過界線，也將化為舉步維艱的地獄。
但小說重點終究不在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如何克服自己的可恨缺陷
」，而是「拒學的孩子如何在互助間找到返回學校的勇氣」。唉，雖說奢求，但好希望有
本書好好針對我所盼望的方向，深入描寫喔。（註3、4）
＿＿＿＿＿＿＿
近期讀這類書都好累，《下雨天，不上學》也是－－老師默默都成為壞人，然後書中
只存在一些奇蹟般的好老師，但我不確定我算不算那些奇蹟的好老師，說不定我是那種亂
指責讓孩子一肚子委屈痛楚的壞人呢！所以一邊讀一邊自我檢討到快吐了。一些私下輔導
會不會顯得怪罪，但越想越覺得：如果連家長、她自己、從國小跟她一路同班的同學，都
承認她的人際關係一直有問題，那真的是要改正的吧，不是我亂怪罪她的吧，但……必須
要說，讀這種小說真是累死了！
註1：
文字風格也是可惜了，就算《冰封校舍》稍嫌囉嗦，我仍以為那樣的囉嗦是有意義的
。《鏡之孤城》很簡潔，但有時簡潔到渲染力普普，語氣明顯跟國中生靠攏，非常之青少
年小說，卻也因此出戲（有些初中生的作態解釋口吻，啊，看了心煩）。唉，同伴的情誼
也是，這些人沒那麼有火光，比起真的締結不可磨滅的情誼，更若弱者依偎聚樂部，所以
本該是動人的拯救高潮，我卻絲毫不動容。
註2：
忽然想到，宮部美幸的《逝去的王國之城》在某些程度上，跟這部小說有相似之處，且同
樣是遭到校園的有力者排擠，有力者還是非常會做表面功夫的「好學生」，但《王國之城
》在描寫上更能說服我。或許是我教的學生正巧也是國一生，委實沒辦法相信《鏡之孤城
》的設計，才初中一年級，開學不到一個月，班長就能那麼厲害地拉攏同學，擺布導師，
那時候還不是在「認識與試探結束後的人際確立期」？且國一生的戀愛腦也沒那麼瞎，至
少我碰到的學生，比起憤憤不平於「竟敢勾引班長男朋友」，滿多人仍處於「國中生可以
交男女朋友嗎？」必須要說，如果年級設高一些，或時間軸往後調（比如不是開學第一個
月，而且一學期末），都合理多了。現在這設定，只讓我滿心困惑於到底是國情差異，還
是作者不夠了解國中生（但安西心的其他心境都很國中生沒錯）。
註3：
目前最接近我理想的，還是《十二國記》的陽子吧──
「如果問我，他們是不是絕對的好父母或是好朋友，我可能會答不上來，但這並不光
是他們的問題，而是我以前是一個膚淺的人，所以只能建立膚淺的人際關係。如果我現在
回去，應該可以比以前做得更好，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在自己出生、長大的世界，創造
自己的歸宿。我真的很後悔自己曾經是那麼愚蠢的人，所以希望可以在那裡重來。」
──這句話的震撼，也在於跟自己經驗的貼合吧，自己不全然是受害者，也有做錯的
地方，也會待改進之處，是那樣客觀地審視。
註4：
反覆寫了又修正，現在想想，《鏡之孤城》真的沒打中我的要求？說不定多少有啦，
可有些地方就是指向含糊了，不忍苛責這些處境本已艱難的孩子們是不是也得負責，而把
重心放在他們願意跟外在現實對決。這是小說家太溫柔了？又或者我對反省的標準太高了
呢？畢竟如政宗及嬉野的自承，小心及理香願意好好跟父母溝通，也都是檢討與改變，他
們也只是國中生而已。嗯，或許我該再讀一遍？但閱讀當下就是很直覺：第一次讀辻村深
月的書如此無感。好希望重讀能打自己的臉（祈禱）
陳栢青：混蛋，還是要相信未來啊！現在還來得及喔！──讀《鏡之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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