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精彩的一本書，剛拿到書就手不釋卷看了三天。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題目。在進入正
題之前必須強調，當我說一件事情是『自然的』，這個陳述本身完全不代表我認為這件
事情是『正確的』，自然本身並不包含價值判斷。施打疫苗是『不自然的』，但顯然我並
不會認為給小孩施打疫苗是『不正確的』。另外，我本人是順性別異性戀男性，生活跟興
趣都充滿『有毒的男子氣慨』，不但會操作多種槍械還會進行重量訓練還會練習格鬥技，
如果您認為像我這樣的人沒有資格評論這個議題，那我很......其實也沒有抱歉，你就不
要看就好了。
對於其他人，我想說：
不要哭，不要笑，但要理解。
作者之一的Richard Wrangham是哈佛的演化生物學／生物人類學學者， 這本1998年的著
作要回答一個問題：『人類（尤其是男性）為什麼這麼暴力？』而他主要對話的對象是文
化相對主義和文化決定論者。顯然，作者們的回答是『人類男性的暴力不是來自於文化，
而是一個普遍的現象，並且有其演化和生物上的理由。』
同樣是探討人類暴力，將這本書跟Dave Grossman的On Killing放在一起看會相當有趣。
作為軍人和西點軍校的心理學教授，Dave Grossman的問題意識是『為什麼讓人殺人這麼
難？』而研究靈長類出身的作者們則是問『為什麼相對於其他動物，人類自相殘殺這麼頻
繁？』不過這兩本書台灣都沒有翻譯，出版社寧可選擇出版『超譯尼采』或者請洪蘭來破
壞其他人的作品，也不願意出版這些好書，為不能輕鬆讀懂英文的台灣人感到遺憾。
Grossman的著作也是相當值得一讀，這裡先不討論，有機會再寫。
作者先從基因上離我們最接近的黑猩猩開始，分析黑猩猩跟人類極其相似的種內襲擊行為
，為什麼黑猩猩跟我們都會自相殘殺？而大部分動物卻不會？在回答問題之前，作者先帶
讀者走了一遍人類、黑猩猩、矮黑猩猩、大猩猩的演化史。
個人覺得大部分的異性戀男性在讀這些關於黑猩猩的文字敘述的時候，應該對這些情節都
不會太陌生，黑猩猩的生活風格（？）跟國高中時期的人類男性沒什麼區別：
喜歡某個女生－騷擾她
權威／面子被挑戰－互相叫囂或打架或殺死對方
跟隔壁群／學校的黑猩猩／學生起衝突－烙人圍毆落單的對手
（區別在國高中生一般來說很少殺死對方）
除了殺人我沒做過以外，看起來就像我的國高中時期，相當單純的生活。但是如果只用這
麼簡單的類比就說人類跟黑猩猩一樣所以殺人強姦都是天生的，顯然不太有說服力。所以
作者用隊伍的大小、人類祖先的食性和生活環境等等來說明，在這樣的條件下，人類的祖
先們『相當有可能』就跟今天的黑猩猩一樣暴力。
『相當有可能』。演化生物學、演化心理學常常被批評是『看一個影，生一個仔』，但相
信任何一個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演化是沒辦法實驗跟重現的。即使我們有能力把化石裡的
祖先變回活跳跳的猩猩（或類似的動物），我們也不可能把這些猩猩放到某個森林裡跟他
們說『好啦，現在請你各位開始演化。』氣候環境都不可能重現，而且演化是一個相當長
期和隨機的過程。用現有的證據去推測，就已經是我們能做的最大努力。所以我們只能說
『相當有可能』。
但是這點證據顯然是不能說服文化相對主義者的。
於是作者們把研究對象再轉回到人類。
如果文化相對主義的主張是正確的，男性暴力是一個文化（或者根據某些論者，是西方文
化）的產物，那麼在世界上我們應該可以找到一個反例，在這個文化裡男性不暴力、不殺
人、不戰爭、不強暴。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裡面提出，家父長制／父權體系是在生產有剩餘
而能夠被男性佔有之後才產生的。在那之前人類生活在原始共產主義，沒有父權，沒有私
有財產制，沒有人對人的暴力。
這是從塔西坨以來（雖然作者是說盧梭啦...），人人心中那個美好的『高貴野蠻人』的
世界。
身為台灣人，我們知道台灣原住民除了蘭嶼的達悟族以外，全部都有獵首的習俗，全部的
戰爭都是由男性主導。委內瑞拉的亞諾馬米人也有類似出草的襲擊行為，而且他們的襲擊
（如果可能的話）包含綁架對方的生育年齡女性，隊伍在撤退的過程中會輪姦這名女性，
回到村落後沒有參加襲擊的其他男性也會再輪姦一次，然後再將綁來的女子配給其中一名
戰士為妻。
我們知道這不是目前全人類共通的行為，但『沒有經濟剩餘就沒有戰爭，沒有經濟剩餘就
沒有父權』這個論點看起來並不成立。
所以我們能找到一個沒有戰爭、沒有強暴、沒有父權的文化嗎？
很遺憾，在人類之中找不到這樣的例子。
如果文化相對主義的論點為真，男性的暴力文化只是一種『文化』，那麼在七十幾億的人
口之中，應該能找到許多不同的文化。然而不管是在歐洲的平原還是南太平洋的島嶼，我
們只看到各種不同的父權、各種不同的暴力、各種不同的戰爭和各種不同的強暴，但依然
是父權、依然是暴力、依然是戰爭、依然是強暴。
這就帶出一個很令人不快的論點：暴力似乎是寫在人類基因裡的。
證據呢？
人類女性的性擇跟求偶標準至今仍然保持著偏好強大暴力男性的趨勢。人類的祖先和黑猩
猩的祖先於五百萬年前左右分家，人類（H. Sapiens）獨立成種至今不過十萬年，我們祖
先的生活方式『相當有可能』就介於現代人和黑猩猩之間。
在歷史上，人類男性和黑猩猩一樣，越強大、越有權力就有越多交配機會。而女性選擇越
強大的配偶，就越能保護自己和自己的後代。所以人類『相當有可能』就這樣演化出了我
們目前的樣子。
也許你會想：『但是我挑選伴侶的時候完全不考慮什麼後代或者誰要保護我之類的，古代
人甚至黑猩猩也不可能知道哪些特徵會對他們的天擇有利吧？』
來，請開始閉氣。
『1...2...3...5...10...20......30......60』
請問你的pCO2現在是多少？
應該答不出來吧？但是你呼吸了對吧？因為你很想呼吸。
人不需要知道這背後的原理，也可以用本能反應來面對環境的壓力。演化也是一樣，如果
某個女生喜歡身高高的男生，她完全不需要思考『身高是否對衝突比較有利』。只要她更
願意跟這種男性交配，她跟高身高男性產生的後代就比較有機會在衝突中生存下去，這個
性狀就有更多機會傳下去了。異性戀男性只要聞到排卵期女性的汗味，血液睪固酮濃度就
會上升，我相信第一個擁有這個性狀的生物絕對不了解這代表什麼，但這個性狀依然傳下
來了。演化很簡單，選對邊的就比較容易活下來，反之亦然，即使你完全不知道你選了什
麼。
最後作者似乎不願意讓讀者太過失望，提出了矮黑猩猩、絨毛蛛猴和斑鬣狗來證明『演化
完全可能帶領我們走向不同的地方』。我們可能會是和平快樂的猩猩，跟矮黑猩猩一樣用
動不動就性交來打招呼、用性交來交流感情；也可能會是鬃鬣狗，很暴力、會自相殘殺，
但是是由雌性來負責暴力跟自相殘殺的部份，也由雌性來掌握政治權力。
作者也提了幾個非常像演化生物學者（人家就是啊...）會提出的對抗／抑制／消滅男性
暴力的方式，演化是動態的，人類的過去並不能限制人類的未來。也指出現行的政治制度
其實更適合由女性來掌握政治權力，但我想還是不要爆雷爆太徹底比較對得起作者。還是
希望各位去買書，原著內容比我上面摘要的更精彩千千萬萬倍，而且敢冒大不諱寫出這種
文字的作者實在值得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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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我個人的感想，可能完全非作者本意，也可能完全與作者無關。這是一個非常敏感
的題目，我本人也不是演化生物學者，歡迎指正，但希望不要流於漫罵。
這本書挑戰的是什麼？異性戀男性或生理男性嗎？
才不是。
當了三十年的異性戀男性，我很確定我的男性同胞都知道這件事（雖然不一定會公開承認
）
『男人大部分都是垃圾』
或者精確一點的說，在正確的時空背景下，大部分（最保守的說法了）異性戀男性都可以
變成最可怕的生物（說垃圾都污辱垃圾了），尤其是在有一群男性的時候。我的異男兄弟
們，是的，這個論點跟書中的證據也是相符的。
我常常跟女性友人說，青春期的異男就跟野狗一樣，一隻可能看起來很乖，一群的時候什
麼都做得出來。看完這本書的時候認真地想了一下，嗯，以後要不要把這個比喻改成黑猩
猩呢？但其實一般人並不知道黑猩猩有多恐怖吧，野狗還是一個比較貼近日常生活的比喻
。
抱歉離題了，關於男人都是垃圾這件事情我們等等再談。
如果Demonic Males這個概念挑戰的不是異男或者父權，他挑戰的是什麼？
女性主義。
我認為，即使作者沒有這個意圖，這個概念對（至少一部分的）女性主義理論構成衝擊。
如果女人不是『被教導』成為女人的話？如果男人也不是『被教導』成為男人的話？如果
我的暴力其來有自，妳們的那些什麼也其來有自。那麼性別還是流動的嗎？還有『強暴文
化』這回事嗎？（至少一部分）女性主義的基本理論強調性別是『社會建構物』，如果暴
力、父權、性侵通通都不是社會建構物，而是『天然的』，那除了送異男進毒氣室以外還
有其他解答嗎？
從這些證據來看，我認為一直糾結於所謂『強暴文化』完全是繞了遠路。
跟Yanomami人、或者其他原初社會比起來，現代台灣文化是『強暴文化』嗎？
少了一個字吧，是不是該叫『不強暴文化』比較貼切？
人類社會的發展依循著相似的軌跡，這條軌跡是低組織程度的暴力（部落、幫派、宗族、
性暴力、家庭暴力）漸漸減少，而高組織程度的暴力（軍隊、警察、現代戰爭）漸漸增加
。每一天，現代台灣社會最重要的社會學習媒介（電視、電影）都在讚美殺人者（也許可
以算算十二猛漢跟賽德克巴萊殺了多少人），而強暴者在所有電視、電影、文學裡幾乎永
遠都要有一個壞結局。
如果你認同『觀看強暴內容的色情影片會增加強暴發生機率』這件事，亦即廣義地來說你
認同社會學習理論（social cognitive theory），那每一天在電視電影小說中出現的強
暴者的壞結局，實際上都是在降低觀看者強暴的機率。如果要給台灣的大眾文化，或者說
所有現代工業及後工業社會的主流文化安上一個名字，與其稱為『強暴文化』，『殺人文
化』或許更貼切一點。
回到男人是垃圾。
即使（一部分的）女性主義者不接受『男人天生是垃圾』這件事，但人類的所有社會制度
都建立在這個認知上。
從人類已知最早的城市耶利哥，到火砲被廣泛應用以前，人類都會進行一種奇怪的建築活
動，叫做築城。而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城牆、城堡這類防禦性的建築，他唯一的功能就是
沒錯，用來抵抗巨人。
當然不是，是用來抵抗其他人入侵。男人。
就像恩格斯說的：『國家就是一群武裝的人。』為什麼人需要武裝？從人類發明弓箭之後
，依據人類以小隊為單位的狩獵習性，幾乎已經沒有任何動物可以成為人類的對手。但是
我們的武器科技沒有停在弓箭，而是從弓箭、弩、前膛槍一路進步到核彈。因為人類準備
武器要對抗的不是其他動物，而是人，主要是男人。
因為有其他男人的威脅，人類開始組織村落，從部落聯盟開始建立國家。
然後一萬年過去，突然有人說『男人是被教育成這樣的，他們也可以不暴力』。嗯你願意
給我們這麼多信任，我個人是很感激啦，但是我勸你不要啦...基於以上的眾多科學解釋
，我覺得如果我們真的想要提昇平等的程度，還是應該要好好面對一下『也許大部分的男
性在某些時候真的可以，而且也會變成惡魔。』
另外這本書其實給我很多零碎的思考，比如：
我們知道女性在壓力情境下會分泌催產素，而這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因為一般認為這個激
素是跟愛、幸福等等感覺連結，會出現在高潮、親密接觸和育幼等等時候。在面對壓力的
情況分泌這個激素相當弔詭。
但是在作者介紹黑猩猩和大猩猩生態的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大猩猩搶別人老婆的方
式是闖入對方地盤殺死嬰兒，而黑猩猩雖然不太會強暴，但會打到對方同意交配。這兩種
情況顯然都會產生大量壓力。
在大猩猩的例子裡，演化生物學者的推論是『能闖入地盤殺嬰，代表這個外來的雄大猩猩
實力比雌大猩猩的配偶更強』，所以雌大猩猩在幾天內會自願離開隊伍去加入那個殺嬰的
雄大猩猩。
在黑猩猩的例子裡，如果女性持續不配合性交很可能會受到嚴重傷害，甚至死亡。
而人類女性在面對壓力時會分泌oxytocin，『很可能』是這樣的演化遺緒，甚至一部分女
性可能到今天還在面對同樣的演化壓力。這個推論雖然很哀傷，但更哀傷的是，這可能是
真的。
其他的一些零碎思考各位可能也沒什麼興趣知道，我就不多碎嘴了。
最後還是要推崇一下作者，真正的科學家精神就是即使全部人都罵你，你還是要把你的研
究呈現給世人。
不要哭，不要笑，但要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