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真：發達資本主義時代下的貧民窟房東──讀《下一個家在何方？》
作者： 房慧真 / 2017-07-17
「驅離是人最基本的需求遭受了否定，是極盡羞辱之能事的體驗。」
這個故事裡沒有標準的大惡人，沒有黑白膚色分明、根深柢固的貧富標籤。黑人不一定窮
，白人不一定富。
故事的發生地點在美國第四窮困的城市，威斯康辛州的密爾瓦基（Milwaukee），80年代
在全球化的驅使下，工廠紛紛外移到工資低廉的海外，密爾瓦基的製造業減少了近6萬個
工作機會，情況比30年代的經濟大恐慌還嚴重。
這個故事裡有一個房東，人人的生命中通常都會遭遇到幾個房東，故事裡的房東其實並不
壞，只能說她善於精打細算，懂得雇用毒蟲來幫她刷油漆、修繕房屋，因為毒蟲可以接受
低得不能再低的工資，「對他們來說，一美元也是錢。」當然，錙銖必較就是房東生財的
本領，在鼓勵競爭的社會裡，沒有人會責怪她。
在「美國夢」不問背景，力爭上游即可成功的套路裡，房東是中產晉升新富階級的黑人，
原本是小學老師，在2008年金融海嘯次貸風暴中，瞄準法拍屋，踩著別人的失敗步步高升
。她特別鍾情貧民窟，在那裡她有36間房子出租，房客全是在貧窮線上下沉浮，年收入不
到一萬美元的窮人，而她一個月可收租兩萬美元。
房東為她的投資下了一個註腳：「貧民窟，是好物，那兒是我的金雞母。」
房客只要延遲繳租，或者任何讓房東「看不順眼」的小瑕疵，例如孩子太多，例如收留走
頭無路的鄰居，例如因為孩子氣喘發作叫了救護車、因為丈夫家暴，妻子打了911，以致
於讓房屋被歸類為「妨害設施」（一個月出現三通以上的報案電話），房東即可簽下驅離
單。
法院的住房法庭像是驅離令的生產線，每天只是不停蓋章，因為房客通常請不起律師，無
能為自己辯護。政府有專門負責執行強制驅離的部門，有配合的搬家公司，清出來的家具
被運到倉儲公司，貧無立錐之地的房客，在找到下一個住處籌措押金之前，還需繳納倉庫
的存放費用，一旦繳不出來，私人物品就會被充公法拍。而有了驅離紀錄的房客，就難以
再找到下一個住處，因為數據公司會製作房客篩選報告，條列過去的驅逐紀錄與法院檔案
，將資料出售給房東。
精打細算、步步鑽營的另一面，是底層生命中無處不陷阱的機遇悲歌。
厄運如同蝴蝶效應，生活裡的一件小事，例如車子拋錨，都會變成跌向深淵的第一張骨牌
。房客從事的大部分是替代性高的服務業工作，不容許臨時起意的請假，潘因車子拋錨而
曠職，因而被開除，從此積欠房租，被房東驅離。禍總不單行，驅離時潘的另一半奈德花
了兩天幫忙搬家，因而丟了工地兼差……
有時厄運的啟動，竟然只是因為易於動情的一片好心。住在貧民窟裡的人，房租占去所得
的七成，生活中任何一點「額外」支出，都會讓小洞迅速綻裂成無可彌補的巨大黑洞。單
親媽媽阿琳厄運的起點，是將那個月的社福支票拿出一半，幫忙故鄉感情甚篤的好朋友辦
後事。和4個女兒、3個外孫擠在狹小住處的多琳，她的厄運起點是2005年颶風肆虐下的紐
奧良，她跑去當志工，暫時沒了收入，因此拖欠一個月房租。
富人與窮人，房東與房客的命運，在書中有時也會如電影剪接畫面般地雙線交錯，房東夫
婦到賭場玩一把，賭金100美元起跳。同個時間，肢體殘障的單親爸爸拉瑪的租屋處也有
牌局，賭金0元，拉瑪家的客廳，是附近的青少年的聚集地，在這裡能獲得破碎家中沒有
的溫暖。這個晚上，拉瑪樓上鄰居家發生火災，燒死一個小女孩。房東舍蓮娜從賭場憂心
忡忡地趕回，關心的只是房屋燒毀的保險金能否安然入袋，塵埃落定後，房東鬆了一口氣
說：「我只能說不幸中的大幸是我可以發筆財。」
作者馬修．戴斯蒙（Matthew Desmond）說：「我想要寫一本書談貧窮，但我不想把重點
只集中在『窮人』和『窮地』之上。我想貧窮是一種關係，而這關係裡既有窮人，也有富
人。……我開始思考有沒有一種過程將窮人與富人聯繫在一起，有沒有一種過程裡可以觀
察到窮人與富人的相互依賴與掙扎。驅離，就是這樣的一個過程。」
馬修．戴斯蒙是大學教授、社會學家，《下一個家在何方？》有多線人物互相交錯的小說
筆法，有日積月累蹲點採訪的記者本領，當然也有學者本身的硬功夫：上千份問卷調查，
以及分析911報案電話與法庭紀錄的大數據。以往研究貧窮的學者會把注意力集中在公共
住宅或住房政策上，馬修．戴斯蒙納悶的是：「這明明是美國貧窮問題的一大病灶，但（
美國）國內的學術界卻對此視若無睹：我說的是私人租屋市場的發展動態。」
家屋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在貧窮議題的茫茫大海中，《下一個家在何方？》定錨的是
被驅離的狀態。為什麼窮人付不出房租，領取社福津貼是因為他們懶惰嗎？被驅離的前因
，可從同樣是普立茲得獎作品：大衛．K．謝普勒的《窮忙》一探究竟。而被驅離的後果
呢？失去庇護，淪落街頭的孩童，又有多少比例在將來進了監獄？莎士奇亞．薩森的《大
驅離：揭露二十一世紀全球經濟的殘酷真相》提到「關押作為一種驅離」。美國的入獄人
口越來越多，大規模關押與資本主義緊密相連，許多跨國公司在監獄裡設立工廠，私人的
營利監獄成為一門生意。
關押作為終極的驅離，而監獄成為一門生意，關於這一點，《下一個家在何方？》書中的
黑人房東舍蓮娜一定很同意。舍蓮娜多角經營的事業中，還包括擁有兩台15人座的小巴，
載送前往探監的親友，一張車票50美元，這些人通常也是她的房客，單親媽媽們的另一半
，往往關在監獄裡。無怪乎舍蓮娜要一再這麼說：「貧民窟，是好物，那兒是我的金雞母
。」
原文連結：https://goo.gl/6y1UZs
感覺是一本好書，準備要買來看，也分享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