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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張學家止庵說：「張愛玲的小說有兩個特色，一個叫殘酷，
一個叫蒼涼。」這其中，"殘酷"之美的上乘之作，《半生緣》當之
無愧；而"蒼涼"之美的經典，則非《金鎖記》莫屬了。這部文學
史上著名的經典美文，裝載各種繁複華美、令人精妙叫絕的比喻，
同時文字充滿了飛揚的魅力、和對古典語言的嫻熟駕馭。
喜歡張恨水、受鴛鴦蝴蝶派薰染的張愛玲，從小就是非常會說故事
的人，《金鎖記》這樣一個簡單題材的故事—青春美好的女子如何
變成怨毒刻薄的婦人，文字信手拈來，意象流轉、豐富靈動，充滿
了語言之美。然而，精緻美文所刻劃的，並不是什麼深邃清澈的
境界，反而是污濁陰暗的絕對孤獨。
活在沒有道理的國度裡，依本能而行。曹七巧同《連環套》裡的
霓喜，都是被家人出賣、被命運之神遺棄。沒有愛過便不懂得忠貞
，七巧也許不似霓喜人盡可夫，內心卻是渴望出軌的，只為了可期
的家產而強忍（可不是迸得全身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在所有人
投來鄙視眼光的家族中，她以潑辣粗俗的武裝作為自我保護，漸漸
築起了高牆。但人必須有愛，才活得下來，活得像人，於是在祖師
奶奶的故事中，你看到的是死屍般活著的晦暗陰森，一個失去生命
氣息的僵屍，只好用黃金枷角去劈殺身邊的人，藉以證明自己還
存在著。
曹七巧被塑造成決絕乖戾、陰鷙怨懟、卻又充滿原始生命力的狂人
典型，其完美徹底無人能出其右。她熾烈的復仇欲望及過人的精力
，使其成為文學史上最可惡的母親。
因為懂得，所以寫出絕對黑暗。人世間的苦是這樣：一旦進入因果
惡業的重力場，便跌入永無止境的深淵，又因著共業結構，家人亦
被陪葬、永世不得翻身。七巧是個健康、頗具姿色、 但出身低賤的
女子，高攀了簪纓望族；先生是個殘疾公子，據她形容：「坐起來
，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我那三歲的孩子高。」情慾得不到
滿足、無法安分，她把滿腔的壓抑轉而掌控金錢，使盡方法毀滅兒子
、女兒的婚姻生活；她不快樂，也不讓旁邊的人快樂。
所謂「人生凡有疆界之處，皆是牢獄」，那可能是一段戀情，也許
是一個職位，或許是"理想"，也可能是婚姻，《金鎖記》正寫出生而
為人之"心為形役"的處境，就這一點而言，可能如張愛玲散文集
《流言》裡的《自己的文章》所言：「我的小說裡，除了《金鎖記》
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徹底的人物! 他們沒有悲壯，只有蒼涼。悲壯是
一种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种啟示。」換句話說，曹七巧是被塑造出來
的一種文學典型，為成就悲壯而被創造的典型，她與真實世界的人物
有所不同，反而重寫過的《怨女》裡的銀銻更耐人尋味...
乍看下銀銻就是一位受命運擺佈的女性，她嫁入姚家、攀上高枝，卻
饒是機關算盡、仍沒逃出命運的掌控。她與七巧最大的不同在於，
一開頭她擁有婚姻選擇的自由意志，但這條似乎可被選擇的路卻是
虛假的，即使她當初選走這一條路，其實也同樣通往其他形式的坎坷
與挫折，所謂「命運定調軌道」
自然，張愛玲決無意為她的女性提供任何出路，這幅矛盾、複雜、
極端的人生圖像，正是要讀者被迫去直視自己生命的缺口，獨自沈浸於
人生恐怖、徒然的思維中，低迴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