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葉儀萱/我要變漂亮

作者: janelee912 (Jane)   2023-05-15 15:29:17
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
葉儀萱(第十六屆散文首獎)/我要變漂亮
雖然我會跟社群平台上的人一起倡導,不管是什麼樣的身材都值得被愛,hashtag拒絕容
貌焦慮、支持無濾鏡生活。但我還是經常在愛自己或恨自己之間跳針,嫉妒主流審美的美
女,並且愛著主流審美的帥哥。一切說來都是自卑感作祟,不過偶爾也會想,如果沒有承
受過直接的惡意,自己是不是會更自信一點?
我在國中之前都是科學認證的肥胖小孩。學期初健康檢查完畢,總收到保健室阿姨的健康
警告紅單。過重的「重」刺人眼睛,就好像是依循象形法則,以肚腹上的N層泳圈所造的
字,扎實得可以把人壓扁。早在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變胖以前,就已經成為了胖子。有一段
時期,同學們老是叫我恐龍妹,純粹的惡和純粹的友誼攪和在一起,雖然不喜歡那個綽號
,但也和大家打打鬧鬧,就這麼接受了。
小學四年級某一天,校內輔導班的老師陪我去排路隊。忘記聊到什麼,他突然拍拍我的肩
膀,真誠地說:「妳呀,那麼乖,成績也都很好,但真的要注意身材,不要這麼不自愛,
到時候跑去喝減肥茶。」
我說喔,看著年過半百頭髮花白,還挺著一個鮪魚肚的老師,一時半刻講不出什麼話。最
後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謝謝老師」尷尬離場。一股莫名的羞恥感爬上我的臉頰,與所剩無
幾的自尊心一同漲紅,發燙。
減肥從此變成我的一生志業。我向肉鬆蛋餅、卡拉雞腿堡、熱狗蛋吐司含淚道別,帶了一
罐桂格大燕麥片和葡萄乾去學校。早自習時,用鐵湯匙挖四勺麥片到碗裡,再數七個葡萄
乾丟進去,用熱水沖開,捏著鼻子吃了一個學期,遺憾地沒有太大成效。小學六年級,晚
餐只吃一顆蘋果,每天用跑步機跑三公里。加上當時開始和班上同學一起打棒球,國小畢
業前,體重終於達到正常的BMI值。
那個時候的減肥就像考試,勉強及格後就不會收到一些奇形怪狀的問候。當下並不覺得自
己受了什麼屈辱,偏偏直到現在都還記得,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受傷。而胖因此成為一
件需要被檢討的事。
胖跟錯,都是被提醒出來的。胖是錯的。錯的是我。具體是哪裡錯了?仔細想來,被嘲笑
的時候,大多時候也不是因為什麼太嚴重的健康因素,只是肥胖可以有無限的負面聯想:
好吃懶做、笨拙、緩慢、臭。又偏偏我膚色黑黃,搭在一起就不太討喜。那段時間,胖或
黑或醜,三個形容詞輪替著,代替我的名字成為了我。是胖加黑等於醜?或「我」才是胖
黑醜三個圓圈的重疊?我陷入文氏圖的辨識障礙。
如果只是這樣,還稱不上悲劇。悲劇都是比較出來的。悲劇是恐龍妹有一個長得好看的龍
鳳胎哥哥。恐龍和龍,有實質意義上的不同。逢年過節我早已習慣,親戚朋友只會誇獎一
個小孩生得別致。另一個就說:「沒關係會讀書也很棒。」
升上國中,我仍和哥哥在同一所校園裡念書。某天不太熟的同學把我拉到旁邊,輕輕附在
我耳邊:「妳知道嗎?那個八班的女生跟我說,她覺得你哥超帥的,但為什麼妳就長得這
麼點點點?」
好多年以後,我還是會想著那幾個點點點,揣摩如摩斯密碼般被加密的評價。原來只有
BMI值標準是不夠的。自卑感像是沾黏在身上的劣漬,整個尷尬的青春期都如影隨形。於
是為了捍衛最後一點尊嚴,我硬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讀書人,書本和成績單是最便宜的保
護色,我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對於一切美麗的事物不屑一顧。
升高中前的暑假,不是都有那種理想的劇情存在嗎?以全新姿態重新出道、告別過去之類
的。便跑去市區一間昂貴又新潮的理髮沙龍。第一次去家庭理髮之外的店家,我很緊張。
設計師頂著一顆靛紫色的刺蝟頭忙前忙後,有點不耐煩的樣子,隨興地擺弄我的髮尾,問
我今天要不要染燙一起搞定?我說我沒帶很多錢,於是他一邊動作一邊嘟囔:「妹妹,妳
又有自然捲頭髮又多,我只能往死裡剪。」待他將盛接碎髮的披肩拿下,我的新髮型讓我
——像極了蔡英文女士,或龜頭。
設計師說:「染了頭髮以後會很韓系喔。我們這邊可以分期付款,學生也不會太有負擔。
」我在心裡罵了一聲幹,結帳時還是說了聲謝謝,用兩隻手把鈔票遞出去。搖搖晃晃地搭
公車回家、搖搖晃晃地在公車上掉眼淚。至今仍不知道設計師的哪一句話比較真心、至今
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堅持在這種情況下道謝。
新生訓練第一天,我有了一個德高望重的新綽號。我抿著嘴唇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人設
像個總統。熱於班級公務、善於自嘲、繼續死命念書。只要證明自己很努力生活,那兩千
塊的理髮費,就不至於花得太難堪,反正再怎麼說,總統都比龜頭好。
高一班上有幾個熱舞社的朋友,很美,所有青春故事的樣板套用在她們身上顯得合理多了
。她們找我說話的時候我經常手足無措,像被眷顧,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如此輕易就跨過了
一條生硬的邊緣。我喜歡看她們跳舞、喜歡看她們笑。這種喜歡的最大前提,是她們真的
、真的好漂亮。漂亮到我忍不住猜想,她們對於自己的相貌是否有清晰的認知?足以辨識
因為美而帶來的善意,就像我能夠意識到因為不美衍生的節制?當你說一個人漂亮的時候
,甚至不需要仔細去敘述或描摹她們的五官,因為漂亮是一種普世價值,類似某種道德或
社會秩序,是大部分人類共享並承認的規則。
我經常打開那些同學的IG發愣,一張照片就有好幾百個like。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夠被喜
歡嗎?這句話很顯然存在某種謬誤。偏偏就像中毒的彈出式視窗一樣不停在我大腦裡閃回
。回想起自己為了被喜歡而做的一切,與其說像是總統,我覺得自己更像小丑。這種情感
逐漸發酵,變成濃稠的妒忌,和恨,我恨自己不能成為她或她或她,我恨自己只是自己。
彼時,網路上流行一張美體體重表。我又開始在體重計的液晶螢幕上,盲目追逐4開頭的
美好幻夢。每天精準地秤量食材的重量,川燙後放入便當盒,再謄寫至飲食記錄的app,
進食時,像是對待一種神聖的信仰一樣小心翼翼。我吃得很慢,一口嚼三十下,先喝一杯
500毫升的水,然後再吃菜,最後才是肉類。低醣飲食盛行,規定一天只能攝取20克以下
的醣類,所以我基本上不吃澱粉。日復一日,我對每種食材的營養素瞭若指掌,練就了手
一捧就能準確估重的技能,書架上多了好幾本減重專書。
我每天跑三十分鐘操場,回家對著YouTube健身。手機裡面的小小人蜷著腹、一次次重複
說著:「No pain, no gain.」我每天站在鏡子前面,虔誠地檢查每一寸皮膚,時而迷戀
,時而噁心。
pain,我的月經失調了。pain,原本茂密的頭髮一叢叢掉。pain,胸部少了一個罩杯,我
需要往左邊的胸罩裡面多塞一個襯墊才能掩蓋越來越明顯的大小奶。gain,裙子的內釦終
於可以扣到最裡面。gain,拍照時可以不用每次都站在第二排遮肉。gain,有男生會主動
把自己的運動服外套借我。
我其實也知道那些所謂的gain都是一些膚淺的理由。想變瘦到最後也不是真的為了身體健
康。成就美麗的路上有著各種代價。我瘦回國小時被認為是過重的體重,不過我的身高比
當時高了二十幾公分。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勾到4字頭的邊。減肥的停滯期讓我很痛苦
,吃得更少、動得更多。真正讓人崩潰的根本不是停經或掉髮,而是有人指著我的臉,說
:「欸,我覺得妳的臉最近看起來越來越蠟黃。」
變美這場遊戲,不是一個恆定的主線劇情,不是解完就解脫。人們常說的「減肥成功」是
每日任務,是無止盡的動態平衡,是為了維持成功而時刻提心吊膽。除此之外,還有又煩
又雜的支線,關於如何處理自己局部的缺陷:指緣乾燥、髮根不夠蓬鬆、手肘上的角質、
暗沉的眼袋、瘦下來以後的肥胖紋......。我把自己切割成一塊一塊,像是病急亂投醫的
患者,仰賴電商演算法和Dcard美妝版為自己添置保養品。網頁的搜尋紀錄欄疊起不同風
格的穿搭教學。醜小鴨逆襲像鬼故事也像坊間奇談,不知為何,總會有另一個女人教妳怎
麼用瓶瓶罐罐。在我開始用鑷子拔毛以前(據說這樣才不會越剃越粗),我覺得修眉刀就
已經夠了。在我學會使用眉筆的時候,有人說眉粉更自然——如果心有餘力,也順便學學
眉蠟、眉膠要怎麼用。睡前我敷著美白面膜,覺得自己奔走在一台運轉的跑步機上,追著
一個永遠到不了的目標,停不下來。
又想起那些漂漂亮亮的同學們,是否她們也經歷過一樣的自厭?是否所有女大十八變,都
是自己逼著用時間和錢堆出來的?如果我也走完這條路,是不是,至少可以不醜?我把頭
埋在枕頭裡面悶著狂叫。用想敲死自己的力道那樣敲打床墊。
高中到大學的區間,打工的錢陸陸續續拿去做了牙齒矯正、美白、霧眉、角蛋白、雷射除
毛。去打雷射的時候我沒有上麻藥,腋下像是被幾百根橡皮筋同時彈到,痛。我沒忍住,
嘶一聲喊出來。醫生戴著口罩,漠然地說:「不痛就不叫醫美。」
直覺地笑出聲。對啊到底哪種美才不會痛?哪有天生的美人?如果有,也請不要告訴我,
我會再一次對自己的嫉妒與醜陋感到失望。護理師將冰涼的凝膠覆在紅腫的傷口上,我心
平靜,了解這過程就是輪迴。痛、復原,然後再次魔怔,都是自願。科技如此偉大,有關
自己的不堪和屈辱,我花了很多年才把它們一一刷洗、剝除。而診所上的廣告看板卻寫著
:只要十萬塊,就能將夢想中的美麗實現。我走出診間大廳,貴氣的紫色絨布沙發、潔白
的大理石櫃台、玫瑰金的水晶吊燈,醫生和護理師眼裡帶著笑意對我道別,我輕輕說了謝
謝。
去年認識了讀理化科的ㄊ,她說她不擅長化妝,用素顏霜的時候,脖子和臉也有一階色差
。於是我和另一個朋友一起替她修眉,把自己的化妝品借她重新教學。隔天拉著她一起去
寶雅,選自然色號的粉底、較輕透的化妝水、敏感膚質適用卸妝紙巾……,一次性該買的
基本用品統統備齊。回程的時候,ㄊ笑得開心笑得真誠笑得相當好看,她說:「因為一直
都泡在實驗室裡,很少跟香香妹子一起玩。謝謝妳們。」
有一瞬間,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倒影。想起自己也曾站在貨架前面,一條一條爬商品的使用
心得。想起,倘若不是被某個美妝部落客提醒,A牌的口紅很顯唇紋,我想我一輩子都不
會注意到,世界上居然、會有人、他媽的看他媽小條的唇紋。彼時彼刻,想起ㄊ的笑,突
然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做對、還是做錯了什麼。
倒在床上亂滑手機,有一則新的廣告跳出來:「日式冰肌無痛除毛——私密處除毛能有多
幸福?」我心想這又是什麼天殺的爛玩笑。知道是火坑,還是點開來了。這場生理上與心
理上的長期抗戰,至今方興未艾。還是好想變漂亮,至少我努力過了。
作者簡介:
葉儀萱,2001年生,桃園大園人。我男友說那些商人只是在販售恐懼,我覺得對極了。但
如果他說我新做的指甲像塗油漆,我還是會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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