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鋪陳，應該是從我收到來自表嫂的"不斷騷擾"開始。
她開始頻繁地LINE我，一下說祖母不行了，一下說祖母脫離險境了，一下要我快回去，
一下要我安心不用回去家裡很好，大概長達超過一個月吧，這種情形到半個月的時候，
其實我整個人都不對勁了，開始害怕LINE跟臉書的通知聲，最後手機整個都關靜音，
造成日常生活很多困擾。
最後這種煎熬實在受不了了，也顧不得可能會受到避之數年不見的父母的冷暴力，
我還是選擇打電話給比較能溝通的父親。
就像一般許久沒見的親戚一樣，兩方先客套地打了打招呼，然後我單刀直入地問起祖母。
父親說，她快不行了，等真的需要會再請人叫我回去。
一瞬間我好像掉進高中的惡夢裡，一開始祖父只是跌倒了，後來併發一些小感染，然後是
帶狀皰疹，那時候我被丟到遠方的高中住宿，每個月都滿懷希望地忍住暈車回去，忍受莫
名奇妙的父母的那些言行舉止框架，只為了讓父母載我去醫院，不能照顧那相處一下也好
，只讓我看一眼也好，祖父要好好的照顧自己，我相信祖父可以走出醫院。
然後就在某個悠閒的模擬考午後，我媽打來讓我請假一個禮拜，我說是有什麼大事要作，
我媽只頓了一下，然後很冷靜地在話筒對面跟我說：阿公過世了。
後來發生什麼事情我已經不太記得，最有印象的，也是讓我最痛的一幕，是印象中的家，
前面搭起棚子，裡面掛滿白幡，我呆呆的讓長輩帶著我，在一百公尺外又跪又拜地到家，
然後...然後...一個月前還在病床上可以跟我講話，再見面卻已經躺在冰櫃...
我到現在都還是沒能看到死亡證明書，家裡也沒有人願意告訴我當下發生了什麼，
但是冰櫃那一幕後來變成我常作的惡夢，我要再讓它發生一次我就是腦子有洞。
所以我還是回去了，那個很多客房卻沒有我房間的家，他們告訴我祖母在安養院安寧照護
，已經過了探訪時間，跟我商量能不能明天再去。
我很掙扎，但是造成院方困擾也不好，而且家裡已經很少用這種有商有量的軟態度對我。
所以我在家裡待到隔天早上，直到院方清晨打電話來。
我O你X的好商量，整個家族都誇過我的好商量，啊是有什麼好誇？
祖母的最後一面就這樣被商量掉了...
我大概真的是個很遲鈍的人，或者說，會自覺地把自己的痛苦延後處理，或者放到忘。
因為第一時間反應竟然不是悲傷，而是身體自己動起來，幫忙把家清出空間，幫忙發喪，
幫忙通知東通知西，直到他們讓我跟救護車去接祖母回家。
"我若是死了，妳莫哭，要笑，阿婆打不到妳了，不要哭，讓我好好去。"
我不禁想到這句話，好像她乾枯的手還在我的臉上，心裡默默吐槽，妳說笑呢，太難了。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在床上，除了胸口再也沒有起伏，真的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院長說清晨的時候發現的，走得沒有痛苦，然後讓我跟祖母獨處一下。
"活得那麼長，比妳家的死老鬼還長，妳現在甘願了吧？"
"妳上次在醫院看到我還那麼開心，我都不知道妳是不是把我認作誰還是妳已經好了"
"是啊，妳現在已經好了，不會再把我錯看成誰，無病無痛，就像回到年輕時一樣"
"對不起，沒有什麼來得及回報妳，妳的手好冷，可是我捂不暖了..."
救護車的擔架緩緩的推進來，我們一起檢查她身上的貴重物品，收拾隨身東西，
然後一起上救護車，帶祖母回家。
看過父後七日的就知道，裡面有一段是主角載她爸的照片想起她爸載她的事情。
我還是不會騎機車，但是那段路，她生前我常陪她搭車去看醫生，想起好多事。
喊著要過橋了，或是要轉彎了，我會很想大聲一點，等她爬起來巴我的頭讓我別這樣說。
這個時候我真的深深覺得很不應該，小杖受大杖走，但我也走太久了，留下她一個人，
我真的沒有不願意照顧她，但是我為什麼不能阻止爸媽自顧自的搬到老家決定一切呢。
就算我媽喜歡天天打電話騷擾我，我換電話也好，嗆爆她也好，換個什麼方法吧，
都比留她一個面對自私的爸媽好，那個當下我真的覺得能多換一點跟祖母的相處時間，
真的什麼都算了，問題在於時間就是不會倒流了。
救護車到了家門，裡面已經掛滿了粉幡，爸媽捨不得動他們的石頭展示櫃，所以清出
來停靈的地方有點不方便進出，但祖母最後還是移進去了。
請來的葬儀人員已經到達，讓我們跪下準備拔氧氣，讓我們跪拜請祖母好好的去。
然後就是開始無止境的誦經跟跪拜，因為姑姑的子孫很多，隨著時間過去，在我後面跟著
跪拜的隊伍越來越盛大，越來越浩浩蕩蕩。
也越來越令人火大。
最大已經小六，最小才幼稚園的姪輩，太小的先不說，小六的那個根本是個刺頭兒，
誦經的時候擠到我前面不知道在擠什麼(是想學AKB搶站首席嗎...)，然後開始LINE，
坐不住之後開始在我面前拉其他姪子姪女要玩...當她外曾祖母喪事是開趴嗎！？
把她轟出去之後，誦完經竟然換我被叫去罵，罵我多管閒事，欺負人家父母離異。
我說若是不要誠心誦經替祖母祝禱，又幫不上忙，就請她回家寫作業。
竟然跟我說形式上的東西不要對孩子要求太嚴？所以對著我的時候是精神分裂嚕？
如果這些都是形式上的東西，你們是不是巴不得頭一天就推去燒掉放骨灰塔算了？
為了靜心，我剩餘的閒暇時間都拿來抄經，雖然師傅說地藏經要抄很久，反正我也是
百日後才能拿去廟裡迴向，不作點什麼，我可能會把賺到喪假賴在這裡整天要愛心的
姪女活活掐死，沒錯，就是那些遊戲的行動點數，除了添亂，她來就是充電玩遊戲。
雖然我一向覺得信仰宗教儀式這種東西，除了安定人心真不能幹啥，但是為了祖父母，
在祭禮持續期間，我願意姑且信它個一年兩年，而且發自內心。
就這樣抄了兩天之後，我爸忽然冒出來讓我不要抄了，原因是很麻煩，也不聽我解釋。
我只好演技派上身，憂心地告訴爸媽，擔心他們過於悲痛勞累傷身，願獨自扛下大半夜
的守夜時間，以換得跟愛筆還有抄經紙的寧靜時光。
就跟我慈愛地唬爛姑姑，小孩子接觸香火過久容易影響肺部發育，最好讓他們公祭再
出現會比較好一樣。 :P
雖然守夜抄經的時候，面對門口大馬路呼嘯而過的砂石車，我的理智必須不停地工作，
不要去想如果往前衝，我是不是又可以跟祖父母一起窩著了。
祖母生前的親友團陸續趕來幫忙了，雖然她只有我爸跟我姑姑，但是不妨礙她有眾多
兄弟姐妹跟姪子外甥。
我媽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字關係，然後整理出他們的稱謂來寫訃聞，原本是這樣打算的。
一來她語言不太通，二來老人們總是有各種說不清的抓馬，這個入贅那個過繼的，
她腦袋運轉得快吐血，我爸又在忙別的，只好把筆記本交給我之後落荒而逃。
老實說我也很久沒有看到這麼聲勢浩大的耆老壯丁團了...眾人口操各種客語，轉換自如
，老故事說到一半偶爾爆出幾段黃腔跟笑聲，我猜媽根本以為她誤入異國。
還好叔伯公姑姨丈諸老沒有真的嗆她說嫁進來這麼久怎麼還不會講...
以前祖父母還會出來救援，糾正我混在一起大鍋炒的怪腔怪調。
現在只能靠自己了，就算已經很久沒有對象可以講，檢定考竟然也沒過XD
還好大家還記得我，雖然是等比例放大了，還記得那個跟在兩老身邊的小不點，
還記得小不點鬧過的很多笑話，跟兩老之間的許多回憶。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記還把筆記本拿遠，大家手忙腳亂的安慰我，
一直到這時候，我才敢稍微放鬆，有那麼點回到家的真實感，還有一點久違的溫暖。
這種若有似無的溫暖感，直到我把整理好的姓名稱謂交給我媽，瞬間消失無蹤。
她陰沉著臉讓我把眼淚擦乾淨，要哭等公祭的時候再來哭...所以？她家人死也沒哭？
也許是這種結合了壓力的哀傷，一向週期還算正常的我竟然在週期之外的時間流血了。
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想起祖父過世後留下的古老大衣櫃，跑到放雜物的房間
去找(沒錯，就算有客房跟雜物房，這房子也沒有我的房間)，在那之後一直被鎖著的
衣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解鎖，我打開它，熟悉的萘丸味跑出來，裡面是以前兩老
常穿常用的老東西，就跟我最後一次打開時一樣，一點都沒變...
一時湧上來巨大的悲傷感，我忍住抽泣聲開始大哭，默默擦乾手去撫摸那些東西，
有那麼一瞬間，我想窩進去裡面，鎖上門，永遠不要出來，也許像納尼亞一樣，
老衣櫃裡說不定有一個通道，可以通往我們依舊一起幸福生活著的時空，我願意留在那
，拋棄現有一切，醒不過來也好。
畢竟還是要睜開眼睛面對現實世界，回到老家連家門都沒有權限自由出入的我，
能上哪去？很快就會被找到的，所以也只能默默關上衣櫃，默默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默默地面對將來的公祭。
我以為我會在公祭上哭到暈過去，可是我沒有，比起莫名其妙沒見幾面卻哭得超大聲的
小六姪女，我還是選擇給祖母最後的體面，不斷擦乾眼淚直到作完所有的事情。
我以為我會撲到棺木上面去，可是我也沒有，要封棺的時候還默默期待祖母爬起來，
那幾天也不斷的覺得祖母會自己醒，然而我自己也確認過生命跡象了，一切只是空想，
但是送進焚化爐的時候我真的是忍到覺得自己心臟都痛了，覺得脈搏不斷在搖晃著身體
，有那麼一瞬間只能聽見鼓擂般的心跳聲。
送祖母去跟祖父一起長眠的時候，我終於看到好久不見的祖父了，自從不知道為什麼，
父母讓我清明節只能在家看著祖母之後。
我請父母讓我跟他們獨處一下，毫不意外地遭到他們的責罵，讓我不要給人添麻煩。
除了虛與委蛇之外，我跟這對掛在我身分證上的陌生夫妻，真的沒什麼好說的了。
一切結束回到家之後，幫著把一切都恢復原狀，幫著答謝招待送走來幫忙的親戚，
被像個硬漢讓叔伯們豪邁地拍肩拍背拍到快內傷之後，終於可以準備回去租屋休息。
這時媽拿著手機找來，一時警惕心提起，原來只是要我幫忙修改LINE的設定，
讓手機不會半夜也叫個不停，我終於知道治喪期間是哪個從早叮咚到晚讓我想摔它。
我"我幫你把LINE關掉通知可以嗎"
媽"蛤~不好吧，這樣我沒辦法及時收到耶"
我"那我幫你把半夜會叫的帳號關掉通知，你早上醒來還是可以自己去看啊"
媽"啊就跟你說這樣沒辦法及時收到啦"
我"這樣妳還要睡覺嗎"
媽"就是不喜歡被驚醒的感覺"...所以溫柔的吵醒妳可以的意思嗎
我"那你選一下你覺得比較溫和的鈴聲"
然後後面半個小時我被拎著把他們兩夫妻不會設定的家電都給設定了。
媽"妳要是能常常回來這樣幫我們弄多好啊。妳阿婆也走了，整個家一下子變得空蕩蕩，
剩我們兩個孤單老人捏。"
我試著開始跟他們溝通房間的事情，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接受跟他
們一起生活了，可能多少還是抱著一點希望吧。
媽"妳又不在這裡常住，妳整個搬回來，我們當然會準備你的房間~"
我"知道之前韓國的船難事件吧，那些高中生的父母，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動小孩的房間"
媽"那是國家環境不一樣，我們這邊常常會有親戚過來玩，這幾間房間都要睡不下了，
他們這麼遠來看我們，你為了自己讓他們睡那麼擠妳好意思，"
"妳不要這麼自私好不好"
"好，我知道了。"
我真的知道了，對話就到這裡結束，這就是我的回答。
讓我爸開車送我到車站，途中經過了好多熟悉的景色，這些地方我已經十多年沒去，
因為只要我爸媽在，我的行蹤就完全沒有自由，他們希望我在哪，我就得在哪。
祖父過世後，不只是我的房間，就連我當時唯一能代步的腳踏車，都沒有了。
只要他們不願意說的事情，都推說不知道，我多問就會不耐煩發脾氣，鬧了也沒結果。
所以在他們眼中我該放在哪、該知道什麼、該如何坐臥談吐，都是由他們高興。
我由著他們，也只是因為他們某天莫名其妙搬回老家，說要照顧祖父母。
現在祖父母已經不在他們手上了，我已經沒有順從他們的意義了。
雖然，我覺得連我生存的意義，都快要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