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之前，他們就告訴我這是一塊蠻荒之地。
影月谷，我曾去過一處與此同名的地方，那兒熔岩流動，佈滿惡魔，一道道
碎裂深谷宛如大地的傷痕。然而當我終於下了船，踏上這塊準備紮營的地點，奇
妙地，令我聯想起的卻是暮色森林。此處與我的故鄉有著同樣幽暗的天色，樹木
靜謐高大，陰影間躲藏著奇異的生物 (多巨大駭人的烏鴉！)。 這兒是落月之地，
遙遠的異星球，不是我熟悉的家鄉，兩者之間相隔一個世界。
工人倒是很快就來了。多虧傳送門，器材與物資很快就到。建築師在空地築
起石牆，帳篷間堆滿木材和貨箱。哦，還有狗。一隻臉頰皺巴巴、不斷在地上東
聞西嗅的活潑小東西。牠是伐木工的寵物，雪莉和傑拉德似乎也是不錯的人，我
很高興他們帶了小狗過來。
隨著建築拓展，工人也開始向外探索。那天，我的一名伐木工告訴我有支隊
伍失蹤好幾天，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工人臉上滿是憂慮，我知道他們心底仍舊害
怕這個地方。我想起雪莉，及肩的栗色長髮，將遲交的報告遞給我時帶著腼腆的
歉意。她和傑拉德總是穿一樣的格紋襯衣，一起處理木材，一起坐在樹下休息。
他們將小狗留在了要塞裡。我決定去找他們。
我在幽蔭林地發現伐木工的騾子。一個頭上長滿葉片、眼睛發亮，有著短短
手腳的矮小生物從石頭後方跳出來，等待已久似地指引著我，每當發現新的線索，
它便出現在不遠處，指著下一個地點，一步一步將我帶往洞穴。岩洞內，低垂
的藤蔓如簾幕般晃盪，遮蔽視線。它的腳步很小，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陰影之中那生物忽然轉過身來，閃亮圓滾的眼睛變得血紅，鮮豔的葉片底下
隱藏著白而銳利的牙齒。我第一次知道植物會騙人，也是第一次發現植物會吃人。
它發出尖銳的叫聲，動作又快又輕盈，長劍刺穿它的感覺就像刺進一叢落葉。
適應光線之後，我才發現山洞中濺滿漆黑黏稠的血，散落吃剩的屍塊。我找
到傑拉德，他被綁在刺棘藤蔓中，奄奄一息，身上有多處又深又長的傷口。
「去救雪莉……」想要營救妻子的渴望支撐著他。他衣衫襤褸，不斷滴著血，
痛苦不堪，在我的攙扶下走了幾步，接著向前倒下，肚破腸流，再也沒能站起來。
我走了很遠，費盡辛苦把傑拉德的妻子從山丘頂端的荊棘叢救出來，身邊是
四分五裂的植物屍體。她渾身發抖坐在潮溼的草地上，用褐色的雙眼望著我，我
轉開了目光。
「傑拉德呢？」她追問。我不說話。
她凝視我身上的血跡，站起身吼叫著，陷入瘋狂似地。
她無法再工作了，光是看到砍好的木柴都會令她淚流滿面。相反地，她要求
加入我麾下，渴求一切戰鬥的機會。我不得不把剿滅魔花人的任務交給她。
她回到要塞時面無表情，外衣沾滿破碎的草葉，雙眼冷得像冰。
她不再是能夠與丈夫坐在樹蔭下開心地吃午餐的女子，她的斧頭不再砍進樹
木，而是砍進血肉，鮮血飛濺她麻木的臉。
沒多久我就不願意再派任務給她。她因此在大廳外攔住我。
「派我去前線，指揮官。」她憤慨地說。
受到憎恨驅動的士兵最是勇敢，也最容易陣亡。
他們心中滿是已死之人的影像。
「雪莉・漢彼，我命令你留在要塞，哪兒也不准去，聽到了嗎？」我搖搖頭。
「我不會再指派任務給你了。」
她的眼中一瞬間有淚光，她雙手握拳，轉身離去，消失在兵營後面。
於是，今夜我坐在階梯上，煩悶地啜飲烈酒，心底知道有個身影正坐在石牆
邊，絕望而淒涼地磨利她的斧頭。她的狗兒睜著圓圓的黑眼珠在要塞內亂跑，最
後停在主人腳邊，小小的鼻子沾滿泥土。而她丈夫，伸出透明的手，在她身邊對
她輕聲說話。
我有說過這是個鬼故事嗎？
要塞內有各種傳聞，死去的上將仍穿著軍服在建築間遊蕩，難以接受遭到背
叛的事實。附魔小屋住著一名德萊尼鬼魂，手持工具，仍在辛勤工作。生前執念
就像一縷吹不散的煙，縈繞糾結，時不時閃現在眼前。
傑拉德・漢彼凝視他的妻子。
他在花圃附近出現，彷彿奮力想替妻子抵擋那些危險的植物。
她坐著沉思時，他站在她身後，垂著頭，彷彿與她一同飄向遠方。
他在她身邊徘徊，在他們曾待過的各個角落留下灰白的影子，儘管如此眷戀，
他的低語卻一次也沒有傳達到她耳畔，他的努力就像她的一樣徒勞。
當他凝望著她，透明的臉孔滿是憂傷，而她望著虚空，眼眶泛淚、心碎不已，
兩者之間相隔一個世界。這兒的確是個野蠻又荒涼的地方。
於是我只能獨自喝著酒，往後一靠，雙腿攤在階梯上。
「你覺得怎麼樣，菲歐娜？」我對走上台階的狼人女孩說。「一個關於謀殺、
吃人和復仇，既血腥又毛骨悚然的靈異愛情故事？」
「你喝醉了嗎，指揮官？」狼人用低沉的嗓音反問。
我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問問你對愛情的看法。」
菲歐娜繫著頭巾，黑色毛髮下露出一雙熠熠生光的金色眼睛，長爪子中抱著
一大束沾滿露水的草葉。她對植物充滿熱情，我多想知道她是否曾經害怕過那些
貌似無害的安靜生物。
女孩不甚在意地撥弄花草。「在我看來，真愛裡多少都有點恐怖的成份。」
「是嗎？」遠方傳來一聲悠長的低鳴。「拜託，菲歐娜，告訴我那是號角聲
還是什麼鬼東西？」
菲歐娜動動耳朵，抬起頭彷彿在嗅聞。「那只是米凱亞。」
今晚是滿月，廚房的狼人助手從日落後就焦躁不已，比平時更加魂不守舍。
但我沒想他會衝動地跑進樹林，對月長嚎。「我應該去把他帶回來嗎？」
菲歐娜聳肩：「他大概是吃了太多肉。」她盯著我的杯子。「你在喝什麼，
指揮官？」
我從發熱的混沌腦袋中搜尋飲料的名字。「熱砂貨車炸彈。」
狼人女孩皺起長鼻子，露出了一點白亮的尖牙。「為什麼要喝又臭又難以下
嚥的哥不林機油呢？光聞味道就讓人受不了。給我幾天時間，我保証能做出好上
一百倍的東西。」她從滿手花束中抽出一朵盛開的星辰花。
「送給你，指揮官。晚安了。」
「晚安，菲歐娜。」
夜晚的風又溼又涼，我心想，雇用一個園藝大師還是挺方便的。會釀酒的園
藝大師更好。我舉起杯子一飲而盡，菲歐娜說得沒錯，喝起來的確很像機油。
月色明晰，伴隨遠處的狼嚎，一聲響過一聲，宛如沉痛的哀歌，在寂靜的要
塞中不停迴盪。看得到鬼魂又怎樣？在暮色森林我可是見得多了。況且這是我的
要塞，我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將瑩瑩發亮的星辰花放進空酒杯，銀色花蕊在月
光下彷彿一滴閃爍的眼淚。我靠向石欄杆，酒精逐漸發酵，令我睡意漸升。
朦朧之中，似乎看見一抹蒼白的身影飄忽而過，徘徊著，搜尋著。一個半透
明的男人凝立黑暗中，雙眼憂傷，發出冰冷而微弱的呼喚。
「雪莉，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