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鈴鈴鈴、滴鈴鈴鈴…
8-bit音色的電子警告音從皆藤的床頭傳來，帶點不祥的氣息。
在皆藤床邊座椅上打盹的伊雅，立刻清醒過來。
她看向那17吋大小的顯示平板，判讀著上頭的數據。
「這ECG的波形…標準的VT啊……」(#1)(#2)
伊雅口中喃喃著術語，腦海飛快地閃過各種資訊。
在這10年之間，皆藤體內的種種變化，伊雅幾乎都了然於胸。
她大聲且果決地，向顯示平板螢幕發下指令：
「MAED！啟動！」(#3)
那是對患者心臟進行生理監控，並具有基礎急救功能的輔助電腦。
螢幕上，核對聲紋的波形晃動了幾下，亮起醒目的警示文句。
「CAUTION！HIGH VOLTAGE！」
鮮紅色的英文字母，隨著伊雅的心跳頻率快速閃動。
皆藤胸口的偵測貼片，此時亮起了刺眼的紅光。
在短短的幾次閃爍之後，貼片下方隱隱閃過細微卻顯眼的電流光芒。
皆藤瘦弱的身軀，霎時弓了起來。
看著心電圖那規律卻短促重複的不祥圖形，
AI不近人情的聲調，接連報出了不樂觀的生理讀數。
伊雅眉頭微皺，但手上的動作仍舊十分熟練。
她俐落地從牆上的設備中抽出管線，接上皆藤手腕的置留針。
「amiodarone！300mg IV push！」(#4)(#5)
伊雅一邊對AI下令，一邊盯著藥劑從透明的管線中，經由軟針流入皆藤的手臂靜脈。
然而，波形鈍尖如話筒捲線的心電圖，在注射藥劑後依然沒有明顯的改變。
螢幕上，跳出了倒數計時的電子碼表圖形。
如果五分鐘後，皆藤的狀況仍舊沒有起色，就要再追加一劑150mg的amiodarone。
「都已經撐過10年了……怎麼可以輸在這種地方呢……」
伊雅喃喃地說道。像是激勵、又似嘆息。
然後，她用那寬大的白袍衣袖，輕輕地擦去皆藤額頭上的汗水。
就這樣，皆藤從生死的邊界來回了一趟。
然而，這也只是這漫長時光中的一點日常而已。
伊雅垂著肩膀坐在皆藤的病床邊，臉上的神情複雜。
像是早已習慣，又像不能接受這樣習慣了的自己。
這一切，都讓一旁的琉香看在眼裡。
深夜之中，跟監控用的AI一起急救患者的住院醫師。
與她那過於年幼的外貌毫不相稱的，是老練的成熟與溫柔。
琉香沒有出聲，也無法出聲。
她看著床上那臉色蒼白，眉頭緊皺且雙目緊閉的皆藤。
這樣的他，與白天那彷彿不在乎一切的形象，完全是兩種樣子。
如果不是看見床頭的名牌，琉香幾乎要以為隔壁病床上，躺著的是另一個人。
「這樣子的你……反而比較像個人呢……」
琉香的嘴角，微微地、微微地上揚。
帶有一點諷刺、一點憐憫、還有一點溫柔。
(#1 ECG，為Electrocardiography的縮寫，即心電圖。)
(#2 VT，為Ventricular tachycardia之縮寫，
中文翻作心室頻脈，是一種發生於心室部位的心律不整。)
(#3 Micro Automated External Defibrillator，微型自動體外心臟去顫器。)
(#4 amiodarone，胺碘酮，為一種治療心室性心律不整的用藥。)
(#5 IV push，intravenous push，即靜脈推注，將藥物透過注射方式注入患者靜脈。)
Project DiVA CH.22
轎車的窗外，深夜的霓虹如漣漪一般流動不已。
皆藤身軀懶洋洋地，癱坐在副駕駛座上。
雖然離開了醫院，但皆藤的神情卻沒有太多改變。
那總是帶著深深疲憊的雙眼，還有默然的神情，像正述說著麻木。
但是，看似一成不變的皆藤，今天卻有些許不同。
原本手中總是拿著手機或筆電的他，這次什麼也沒拿。
少了皆藤的打字聲，連一旁駕駛座上的明子也感到有些不習慣。
其實，皆藤也不是什麼都沒拿。
他的手中，捏著一張精緻小巧的卡片。
皆藤百無聊賴地轉著卡片，將正反面看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一張，名為「淺川琉香復出Live」的演唱會邀請函。
純白色的、厚實的水彩紙，以淡淡的粉紅色渲染出不規則的邊框。
在紙材獨有的潔白紋理襯托下，手工鋼筆書寫的「Invitation」字樣十分引人注目。
端正秀麗的字跡，還有些許復古的、裝飾性濃厚的古羅馬字體，
那是在這個電子時代裡，相當少見的手工邀請卡。
不過，一翻到背面，卻又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光景了。
原本卡片的背面，是用印刷字體套印上去的一些演出資訊，如時間與地點之類。
但是，皆藤手中的這張卡片還多了一些東西。
演唱的會場與開演的時間，被鮮紅色的麥克筆給圈了起來。
「一定要來！」大大的紅字寫在卡片上。
狂放且粗獷的筆觸，難以讓人聯想到，這是出自一個少女的手筆。
皆藤一看就知道，這是琉香親手寫下的字句。
卡片上還有一行文字，像是示威一般佔據了剩餘的空間：
「讓你見識一下人類的力量」
「還在生氣嗎……那時候的事情……」皆藤尋思。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筆電被砸毀時，琉香那泫然欲泣的神情。
然而，雖然心裡感到些許的困擾與困惑，
皆藤的嘴角，卻不自覺地揚起了極為細微的、微笑。
「看樣子……被記恨了呢……」
明子的下巴輕輕地靠在方向盤上，看著皆藤手中的卡片幽幽說道。
雖說坐在駕駛座，但明子並沒有真的在駕駛。
市中心的車輛，基本上是遵循著交通局控管的交通系統，以自動導航的方式前進。
在這段期間，車上的乘客是不需要做任何操縱的。
「但是，我很期待。」皆藤淡淡說道：
「或許這可以……讓我更加了解她生氣的理由。」
「在意的，只是『理由』嗎……」明子思索著。
本來應該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皆藤卻必須用盡全力以求理解。
在那病房騷動過後的兩個月中，皆藤與琉香就像是絕緣體似的，沒有再多加交談。
就連明子，也只有在偶爾不可避的眼神交會之中，禮貌性的點頭示意而已。
本來她們姐弟倆就不擅長交際，面對琉香這種難以捉摸的人種，更是不知道如何應對。
琉香自己大概也知道這點，所以對於明子近似敷衍的致意，也只是淺笑以對。
尤其對她而言，還有「聲帶受傷」這個不能開口的最佳理由。
於是，那兩個多月就像落在水面的枯葉一般，安靜地過去了。
在那間小小的病房裡，琉香與皆藤啜飲沉默、呼吸沉默、同時……述說著沉默。
即便是伊雅前來替兩人看診，也沒有多餘的聲響。
沒有人知道，一旦開口之後會得到什麼，是諒解、是責備、是敵意、還是歉意？
在兩人的病床中間，隔著的小小布幕，彷彿隔開了次元。
偶爾，兩人會不經意地望向布幕上映著的身影，
在彼此不知道的情況下，視線相會、然後又錯開。
後來，琉香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出院了，更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下，寄來了邀請函。
最初收到邀請函的，是伊雅，因為她是皆藤與琉香之間唯一的接點。
因為不知道如何是好，伊雅決定將邀請函交給明子。
於是兩人最後敲定，由明子陪同皆藤前去。
車窗外的景色，逐漸冷清。
都市中五光十色的霓虹，慢慢由單純卻又璀璨的星空取代。
車上的導航系統，發出機械式的通知語音：
「交流道出口倒數三分，請駕駛進行接替操作認證。」
明子的手輕輕握在方向盤上，在指尖接觸到的地方，閃過了細微的電子掃描光芒。
「認證完成，接下來即將轉移車輛操縱權，請小心行車。」
隨著電子語音的告知結束，車輛轉入長長的交流道出口，
在幾個轉折之後離開了主要幹道。
汽車導航系統的螢幕，在短暫的倒數之後，顯示出「Unlocked」字樣。
明子感受到方向盤的根部，傳來了與引擎連動的實感。
她踩下油門，前往演唱會的所在。
琉香表演的場地，位在被人稱為「舊都」的都市。
說是都市，但也只是許多半世紀前留下的建築所群聚的地方。
對皆藤來說是相當陌生的地方，但對明子而言倒是相當熟悉。
因為參加過多次伊雅主導的義診團，她很常前來這個充滿時代衝突感的聚落。
舊都外表看起來很破舊，但實際上有不少建築的內部，經過現代化的改造。
這裡雖然有生活條件很差的舊住民，但也有不少嚮往陳舊氛圍的懷古派民眾定居。
本來有過不少群體性的衝突，不過在經過漫長的時光後，也衍生出一種具備韌性的秩序。
即使價值觀懸殊，但微妙的屬地主義卻深深烙印在這裡的住民心中。
那是，對自己所選擇的這塊土地的認同感。
於是，知道琉香出身於這個城市的時候，
對她強韌又充滿矛盾一般不可知的性格，明子不禁感嘆果真其來有自。
不一會兒，明子的車來到了演唱的場地「Black Sand」酒吧。
一棟充滿舊世紀鮮艷霓虹裝飾，還有嬉痞破舊風味的木造建築。
「不好意思，今天的場地已經客滿，不開放進場囉……」
一名穿著看來像是酒保，但卻白髮蒼蒼的老者，緩緩走到車旁說道。
「我們收到了這個……」
皆藤放下車窗，將旅途中一直在手中把玩的邀請函遞了出去。
「喔……？」
老人的眉角微微一揚，像是相當訝異似的接過了邀請函。
然後在翻到卡片背面之後，老人露出會心的一笑，說道：
「很久沒看到『大小姐特製』版本的邀請函了呢……」
「『大小姐』……您是指淺川小姐嗎？」明子問道。
「是啊……她可是我們這一帶老人家一手帶大的小公主呢……」
然後，老人端詳著卡片背後的手寫筆跡，若有所思地問道：
「妳們……是不是得罪過我們家大小姐啊？」
「您怎麼會……」
這時，不只是明子，連皆藤也露出罕見的驚訝表情。
「從小到大，對於得罪過她的人，大小姐都是要他們來聽她唱歌呢……」
老人笑了，像是回憶起某些溫暖的往事。
「那還真是……令人期待呢……」明子微笑回道。
「既然有這張卡片，那就得讓妳們進去特等席了呢……」
老人微微鞠躬，替明子與皆藤打開車門，迎接兩人下車。
然後，在接過明子手中的車鑰匙，要準備替她停泊車輛的時候，老人頓了一下。
他的臉上皺紋盪開，用有點溫柔、有點自豪的口氣笑著說道：
「小心點喔，我們家大小姐的『反擊』，可是很驚人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