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 1

作者: Qorqios (詩人Q)   2025-07-12 23:34:18
沙特從1926年開始構思和寫作中篇小說《噁心》,經過十多年的辛勞,於1938年4月出版
。五年後,他的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存在與虛無》問世,作者用哲學語言將《噁心》中的
思想體系化,創建了自己的存在主義。馬克思稱《精神現象學》是「黑格爾哲學的真正誕
生地和秘密」[1],我們也可以說,《噁心》是沙特哲學的「真正誕生地和秘密」。《噁
心》最初題名為《偶然性辯》,童年時代,沙特就深深地感受到人生的偶然性,在路易大
帝中學的文科大學預備班讀書時,就對它進行哲學思考,這時,他不過十八九歲。「我關
於偶然性的觀念的起因是很奇怪的。我開始想到它是因為一部電影。我看的電影中並沒有
偶然性,而當我走出電影院時,我發現了偶然性,因此,電影的必然性使我在走出電影院
後,感到大街上沒有必然性,人們在走動,他們是普普通通的……」[2]銀幕上,一則則
愛情佳話,一曲曲英雄壯歌,感天地,泣鬼神,主人公為信念而生,為信念而死,一生環
環相扣,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無果之因,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有意義的。走出電影院,從
回腸蕩氣的故事轉向現實生活,看到的卻是無聊、凌亂的人生,沒有愛情,只是男女的結
合,生兒育女;沒有英雄,只是上班下班,掙錢過日子,為理想而死的,寥寥無幾,甚至
遭遇火災、車禍的,也不多見,大家都是活上七八十歲、壽終正寢。在《噁心》中,洛根
丁詳細地剖析了真實的生活和敘述的生活的差異,「在生活中,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只
不過背景經常變換,有人上場,有人下場,如此而已。在生活中無所謂開始,日子毫無意
義地累積起來,這是一種永無休止的、單調的增加。……是的,這就是生活。可是等到我
們敘述生活的時候,一切又變了……故事從後面敘述起,每一分鐘時間都不是亂七八糟地
堆砌起來,而是被故事的結尾緊緊咬住,拖著向前;每一分鐘本身又把它前面的一分鐘拖
著向前。」電影院外的偶然性經過敘述,非常巧妙地轉化為銀幕上的必然性。因此,洛根
丁高呼,要提防文學,因為作家藝術家歪曲了生活,掩蓋人生的偶然性。洛根丁渴望自己
的生活具有必然性,可令他恐懼的是,人是偶然性的、多餘的:我為什麼來到人間?我為
什麼而活著?洛根丁苦苦尋求,卻找不到答案,他不得不承認:「我們是一堆對我們自己
有妨礙的受約束的存在物,我們絲毫沒有理由在這裡存在,全體都沒有理由;每一個存在
物在朦朧中和輕微的不安中,都感覺自己對別的存在物說來是多餘的……我對面稍微靠左
邊的那株橡樹是多餘的。那座韋列達的雕像是多餘的……還有我──軟弱,疲憊,下流,
胃裡在消化著和腦子裡在翻騰著一些憂鬱的思想──我也是多餘的……連我的死亡也是多
餘的。」因為我們不是死在偉大的事業中,為偉大事業而死。於是,洛根丁感受到了「噁
心」。沙特說:「我就是洛根丁,我在他身上展示了我的生活脈絡。」[3]從七歲開始,
他就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偶然性,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是沒有理由的,自己是個「無票的旅
客」:「我是一個偷偷混進列車上的旅客,我在座席上睡著了,查票員搖醒了我,『請出
示你的票!』我必須承認我沒有車票,身上也沒有錢可以立即補足這筆旅費。於是我承認
我有罪,同時又為自己的行為辯護。」[4]沙特一生都在尋找自己存在的理由,獲得自己
的必然性。「噁心」是怎樣產生的呢?「星期六,有些頑童在打水漂,我也想學他們的樣
,把石塊投到海面上去。正在這時候,我停了下來,我讓石塊落下去,然後我走了。」洛
根丁在30歲才走出童年,告別童年即意味著「噁心」,而世間絕大多數人至死都沒能擺脫
童年。「噁心」本是生理現象,是指嘔吐前不適、難受的感覺,但沙特更強調的是精神上
的體驗,是精神上的不適、難受引發的肉體的不適、難受。「我要怎樣度過我的一生呢?
」「現在我怎麼辦呢?」「噁心」即壓抑、痛苦、絕望,它是劇烈的,是黑色的,把人逐
出精神家園,刺疼他的靈魂和肉體。「這是一次好厲害的襲擊,我從頭到腳都震動起來。
」「三十六小時以來,背景始終保持原來的情況:絕對寒冷、冰凍。憤怒像旋風似的卷著
我,這是一種戰慄。」洛根丁喪失了安寧和幸福,「很少產生笑的欲望」,即使笑也是神
經質的笑、歇斯底里的笑。幾千年來,人類一直認定宇宙為我們而存在,這個世界是上帝
為我們設置的家園,它五彩繽紛,光怪陸離,可在洛根丁看來,萬事萬物失去了情和意,
物與物、人和物之間也無差別,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乾枯的、骷髏般的世界。理性哲學
認為,世界是有規律的,人可以透過現象抓住本質,把握、認識世界,征服和改造世界。
洛根丁面對的卻是個錯亂的世界,「我驚駭地望著這些不穩定的東西,再過一小時,再過
一分鐘,這些東西也許會坍倒下來……因此一切,一切都可能發生……一種真正的恐慌攫
住了我……我苦惱地一再問自己:到哪裡去呢?到哪裡去呢?一切都可能發生。」他像瘋
子一樣拼命地奔跑,總覺得背後有東西追來。然而,他無處可逃,無底的深淵張著大嘴,
要吞吃他。「噁心」委實太折磨人了,洛根丁也曾想「自欺」。「自欺」即按照自己的身
份、地位、所扮演的角色要求行事,從未否定過自我,更不用說改變自我了,他們用幻想
製造假象,掩蔽存在的真實狀態。洛根丁與飯店老闆娘做愛,研究洛勒旁侯爵的生平,都
無濟於事,他希望繼續和安妮中斷了六年的愛情,可她已變成一個臃腫的胖女人,靠男人
供養。洛根丁用刀子刺破左手掌,這不是要死,而是用肉體的疼痛轉移精神的痛苦,因此
,洛根丁很羨慕侍女露茜,她因丈夫酗酒而悲痛欲絕,看著「這個在燃燒中的肉體,這個
放射著痛苦的面孔」,「我嫉忌她」,「不管怎樣,她是運氣好的。」露茜的痛苦是低層
次的,這種具體的、來自生活磨難的痛苦與「噁心」大相逕庭,不但不會把她引向「噁心
」,反而使之擺脫「噁心」,洛根丁寧可選擇露茜的痛苦。在一般人看來,「噁心」當然
是純消極的情感,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沙特卻看到了它的積極意義。洛根丁在公園裡,
由兀現在眼前的栗樹根引發出一大段哲學思考,「我坐著,微彎著身體,低垂著頭,孤獨
地面對著這堆黑色、多節而完全沒有感覺的東西,它使我害怕。接著我就領悟到了一番道
理。」他認識到,「到處都是存在,它是無限的,多餘的,永遠的到處都有的」,「我就
是栗樹的根」,也是多餘的和沒有理由的。「我已經從存在裡學會了我能夠懂得的一切」
,洛根丁對宇宙、人生、自我達到了最清醒的認識,他徹悟了:「噁心」是擺脫不掉的,
「即使我留在屋裡,即使我靜靜地蹲在屋角裡,我也忘不了我自己。我會在這裡,我的重
量會壓在地板上。我存在。」他開始正視「噁心」,利用「噁心」,在「噁心」的肥沃土
壤上培育美麗的鮮花。洛根丁承受「噁心」,體驗「噁心」,思考「噁心」,最終超越了
「噁心」,他認識到人的渺小,也感受到人的偉大:我有意志,有思想,我能夠審視我的
渺小,我能夠參悟「存在」的秘密。「這是不平常的時刻。我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像凍
僵了似的,沉溺在可怕的陶醉狀態中。」「我走了,我回到旅館裡,現在我寫了這篇日記
。」《噁心》的存在,證明洛根丁戰勝了「噁心」,充分利用了「噁心」,有了思考和寫
作的「陶醉」,連那「噁心」也成為賞心悅目的了。腳下的大地崩塌了,也就是說,支撐
、束縛洛根丁的人類文化灰飛煙滅,「我再也不在布城,我是在飄蕩著」;眼前是個骷髏
般的世界,意味著所有前人對宇宙的描繪、解釋都被清除得乾乾淨淨,這就是自由:「我
是自由的:我再也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理由,所有我嘗試過的理由都站不住腳了,我再也想
像不出別的了。我還相當年輕,我還有相當的精力可以從頭做起。」洛根丁赤條條的,放
眼望去,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創造自我吧,創造世界吧。沙特所理解的自由與眾不同,它
不輕鬆,不優雅,並非要什麼就是什麼喜歡誰就是誰,這自由是精神上的,伴隨著孤獨、
懷疑、焦慮和「噁心」,自由就是「噁心」,洛根丁惶恐地自問:「自由,這就是自由嗎
?」過去的洛根丁死了,一個嶄新的洛根丁誕生了:「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恰巧回想到目
前的這個時刻……也許那時我會感到心跳得更快,我會對自己說:就是從那天,從那時開
始了一切。」倫理學家為人規定了繁多的道德戒律,「不許偷盜」,「愛你的鄰人」「己
所不欲,勿施於人」,「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餓死事小,失節事
大」……這是不言自明、無庸置疑的,人來到世間都必須遵守,否則,即是過街老鼠,人
人喊打。人應該怎樣活,先天地被規定了,這便是「本質先於存在」,而對洛根丁來說,
先天的「本質」、「自身以外的命令」崩塌了,「自我」先於本質,「自我」決定自己的
本質,人首先存在,通過其活動才獲得自身的意義。沙特一再強調人是自由的,人即自由
,洛根丁的自由是徹底的、絕對的自由。「噁心」是這樣一種情感,它如此沉重,如果不
克服,洛根丁簡直活不下去,換言之,他必須自我拯救,此時,「噁心」轉化為內在的動
力。離開布城前,洛根丁又到鐵路飯店聽那張唱片《在這些日子里》,這是一首由一位美
國猶太人作曲、黑女人演唱的爵士歌曲:「這兒有兩個人得了救:一個是那個猶太人,另
一個是那個黑女人……他們在我的心中有點像是已故的人,像是小說中的英雄,他們洗掉
了存在的罪惡。當然不是全部洗清了──但是已經盡一個人可能做到的做了。」於是,洛
根丁選擇藝術創造。藝術創造賦予洛根丁的生命以意義,使人生成為必然,藝術創造其實
就是重新闡釋世界,填平深淵,消除「噁心」,將骷髏塗抹成彩色,使世界成為我的世界
,成為我能夠在其中感到溫暖、適意的世界。「自由選擇」是沙特的一貫主張,洛根丁的
自由選擇的前提是「噁心」,是達到絕對自由之後的選擇。洛根丁的選擇是生死攸關的,
要麼成為創造者,要麼作為偶然的自在,創作藝術品與撰寫洛勒旁的傳記同為寫作,但有
本質的區別:「必須能使人透過印出來的字和書頁,猜出某些不可能存在的、超出于存在
之上的東西」,作者也因此確定自己的存在。在沙特看來,「噁心」不應是一次性的,創
造是對「噁心」的克服,但並非斬草除根,徹底消滅,創造者主動地、不斷地回复到「噁
心」,「噁心」─創造─「噁心」─創造……這是一個永不停息的過程,創造者的非凡之
處在於,他敢於正視「噁心」,承擔「噁心」。《噁心》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為沙特將
自己的思想徹底化,推出令人驚駭、絕望的結論,拒絕任何的粉飾,不給讀者以希望和安
慰。沙特為洛根丁設計的出路是藝術創造,但是,這出路也是虛幻的,從根本上說,人不
可拯救,因為人是要死的,無論怎樣,都阻擋不住死亡的臨近,人的最終結局是虛無。「
三年前我莊嚴地進入布城。我輸了第一回。我想賭贏第二回,我又輸了,我全盤輸了。這
一下子我就懂得了人總是輸的。只有混蛋才相信自己會贏。」因此我們才在《存在與虛無
》中,看到一句讓人心驚膽戰的結束語:「人是一個無用的激情。」在自傳《詞語》裡,
沙特寫道:「我在30歲時出色地干了一下,我在《噁心》中描寫了──讀者可以相信我是
誠心誠意的──我的同胞們的那種毫無理由的、難以忍受的生存狀態,而我的存在是不在
其中的……後來,我又快樂地闡述了人是不可能的道理,我自己也是同樣是不可能的,我
與他人的區別僅在於我肩負著表現這種不可能的使命,而這樣一來,這種不可能卻改頭換
面成了我最內在的可能性、我的使命的目的以及達到我的榮耀的跳板。」[5]人是偶然性
的,我因揭示出人的偶然性而具有了必然性,人的最終結局是虛無,我因發現了人的結局
的虛無而得到拯救,可是,這不能從根本上改變人的偶然性和不可能,沙特的心太陰冷了
。《噁心》提出了後來沙特文學和哲學作品繼續探討的問題,是沙特哲學的真正源頭,直
到小說出版近三十年後,作者還深情地說:「歸根到底,我始終忠實於一樣東西,就是忠
實於《噁心》……這是我寫的最好的一本書。」[6]參考文獻:[1] 馬克思. 1844年經濟
學─哲學手稿. 劉丕坤譯. 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112.[2] 高青海李家巍. 沙特存在
給自由帶上鐐銬[M]. 瀋陽:遼海出版社,1999.17─18.[3][4][5] 沙特. 詞語. 潘培慶
譯. 北京:三聯書店,1996.180.77─78.180.[6] 杜小真. 一個絕望者的希望──沙特引
論[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211.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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