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rebornMAI (rebornMAI)   2020-09-21 18: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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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戀
                  徐訏
  獻辭:
  春天里我葬落花,秋天里我再葬枯葉,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聲歎息。于是我悄悄的走開,听憑日落月墜,
  千万的星星隕滅。若還有知音人走過,驟感到我過去的喟歎,
  即是墓前的碑碣,那他會對自已的靈魂訴說:“那紅花綠葉雖早
化作了泥塵,
  但墳墓里終長留著青春的痕跡,它會在黃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O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

  說起來該是十來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訪一個新從歐洲回來的朋
友,他從埃及帶來一些紙煙,有一种很名貴的我在中國從未听見過的
叫做Era,我個人覺得比平常我們吸到的埃及煙要淡醇而迷人,他看
我喜歡,于是就送我兩匣。記得那天晚上我請他在一家京菜館吃飯,
我們大家喝了點酒,飯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閒談,直到三更時分方
才分手。
  那是一個冬夜,天气雖然冷,但并沒有風,馬路上人很少,空气
似乎很清新,更顯得月光的凄艷清絕,我因為坐得太久,又貪戀這一
份月色,所以就緩步走著。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時候,忽然想吸一支
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紙煙,但身邊沒有帶火,附近也沒有什么可以借火
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尋到那路上有一家賣雪茄紙煙与
煙具的商店,我就拐彎撞了進去。大概那商店的職員已經散工了,里
面只有—個掌柜在柜上算賬,一個學徒在收拾零星的東西,自然更沒
有別的主顧。
  但當我買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點煙的時候,后面忽然進來一個
人,是女子的聲音:
  “你們有Era么?”“Era?”掌柜這樣反問的時候,我的煙已著
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過頭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個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
淨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雖然我想不出到底
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對話:
  “你們也沒有這种煙么?”
  “沒有,對不起,我們沒有。”
  這時候,我已經走出了店門,心里想著事情有點巧,怎么她竟會
要買這Era的煙呢?還有那付無比淨洁的臉龐,到底我在哪里見過的
呢?為什么這樣晚還在這里買煙?我想著想著已經轉出南京路了。突
然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黑影攔住了我的去路,問:“人!請告訴我去
斜土路的方向。”
  我駭了一跳,愣了。一种無比銳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臉上,等我的
回答。我一時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將眼光向她細認時,我意識到
就是剛才在店里想買Era的女子。
  她怎么會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隨即自己解答了,這要不是我不
自覺的為想著問題走慢了,而沒有注意她越過我,就是她故意走快點
避開我的注意而越過我的。
  “斜土路,我說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銀白的牙齒像寶劍般透著寒人的光芒,臉凄白得像雪
,沒有一點血色,是凄艷的月色把她染成這樣,還是純黑的打扮把她
襯成這樣,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單的,
大衣也沒有披,而且絲襪,高跟鞋,那么難道這臉是凍白的。我想看
她的指甲,但她正戴著純白的手套。
  “人,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臉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
三十分的美。這使我想起霞飛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個樣窗里,一個半
身銀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來。我恍然悟到剛才在煙店里那份似曾相識
的感覺之來源。這臉龐之美好,就在線條的明顯,与圖案意味的濃厚
,沒有一點俗气,也沒有一點市井的派頭,這樣一想,反覺得我剛才
“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顧別人問你的路么?”
  她鋒利的視線仍舊逼著我的面孔,使我從浪漫的思維上嚴肅起來
,我說:
  “我在想,想這實在有點奇怪,問路的人竟不叫別人‘先生’或
‘長者’而單聲地叫一聲‘人’,難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
里覺得她的美是屬于神的,所以無意識地說出這‘神’字,但是我隨
即用平常的微笑沖淡了那責問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臉艷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
白玉,聲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來形容,如果說在靜极的深谷中,有冰
墜子在山岩上溶化下來,一滴一滴的滴到平靜池面上的聲音來象征她
的清越,那么該用什么來象征她的嚴肅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會見鬼!”
  “是的,我是鬼!”
  “一個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煙店里買名貴的埃及煙,向一個不
信鬼的人問路?”
  我笑了,背靠在牆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還沒有相信過,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會在上海
南京路上,也決不會對一個在煙店里想買Era煙,又膽敢向一個男子
問路的美女來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還沒有相信世上有鬼這樣的東西,怎么談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為什么說我激你?”
  “你為什么不說愿意不愿意,而說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問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為什么要去斜土路,這樣晚?”
  “因為到了斜士路,我就認識我的歸路。”
  這時候我們不自覺的并肩走起來。我說:
  “那末你是怎么來的呢?”
  “走著走著就來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來玩的?”
  “我在黃浦江上看月。”
  “一個人?”
  “不,一個鬼。”
  “這樣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來說。”
  “那末你也該乏了,讓我叫一輛汽車送你回去好么?”
  “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會叫汽車?還是你走不動,還是你不敢
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個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靜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應該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靜的地方,鬼路复雜,人
是要迷住的,你難道沒有听說‘鬼打牆’么?但是在熱鬧的地方,像
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雜,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說你是鬼,而被‘人打牆’迷住了。所以不認識路?”
  “是的。”她點一點頭說。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點我一個出路才
對。”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時,我都回頭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說第一
句時眉毛一揚,說第二句時眼梢一振,說三句時鼻子一張,點點頭,
說第四句時面上浮著笑渦,白齒發著利光。這四句答語的表情,像是
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這時就是她在送到時要咬死我,我也沒法不
愿意了。我說: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說著就拿一支Era來抽,忽
然想起她買Era的事情,所以就遞給他,問:
  “你抽煙么?”她拿了一支,說:
  “謝謝你。”
  于是我停下來擦洋火。當我為她點火的時候,我發現這銀白而洁
淨的顏色,實在是太沒有人气了。
  那么難道這是鬼,我想。不,我接著就自已解釋了,或者是粉搽
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膚色,假如是我愛人
的話,我一定會問:“為什么不搽點胭脂。”自然我沒有同她這樣說
,但是她先開口了。
  “啊,這是Era!你哪里買的?”她噴了一口煙說。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于煙火有特別敏銳的感覺么?你們祭鬼神不都用
香燭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
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气,我又矜持著說:
  “是一個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對于煙火有特別敏銳的感覺么?你們祭鬼神不都用
香燭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點怕起來。可是當我
向她注視時,她美麗的面容立刻給我無限的勇气,我又矜持著說:
  “但是這不是香燭是紙煙。”
  “對的,但在鬼也是一樣,不用說是我自已抽了,只要是別人抽
,我知道名稱的我都說得出,但這還不算希奇,我還辨得出這紙煙裝
罐的日期。”她說這句話時,態度沒有剛才的嚴肅,這表示這句話是
開玩笑,那么難道以前的話都是真的么?然則她真是鬼了。
  我沒有說什么,靜靜地伴著她走。馬路上沒有一個人,月色非常
凄艷,路燈更顯得昏黑,一點風也沒有,全世界靜得只有我們兩個人
的腳步聲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還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
我希望有輕快的馬車載著夜客在路上走過,那么這馬蹄的聲音或者肯
敲碎這冰凍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車敲著可怕的鈴鐺駛來
,那末它會提醒我這還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槍聲在我耳邊射來。…

  但是宇宙里的聲音,竟只有我們可怕的腳步,突然,她打破了這
份寂靜,說:
  “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過路吧?”
  我清醒過來看她,她竟毫沒有半點可怕的表情,同樣的鎮靜与美
。到底她是習慣于這樣寂寞的境界呢?還是体驗不到這寂寞的境界呢
?
  “你怕了,你有點怕了,是不是?”她譏諷似的說。
  “我怕?我怕什么?難道怕一個美麗的女子?”
  “那么你為什么不回答我,我問你,你以前還沒有同鬼一同走路
過吧?”
  “是的,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而且永遠不會有。”說
出了我有點后悔,這句話實在說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
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說:
  “但是你現在正伴著鬼在走。”
  “我不會相信有這樣美的鬼。”
  “你以為鬼比人要不美許多么,”
  “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將人的死尸作為鬼了!”她說:“你以為死尸的丑態就是
鬼的形狀么?”她笑了,這是第—次發聲的笑,這笑聲似乎极富有展
延聲似的,從笑完起,這聲音悠悠悠悠的高起來,似乎從人世升上天
去,后來好像已經登上了云端,但隱約地還可以讓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點,還有是幽幽西流
的天河。
  “人間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歸宿,所以人間根本是沒有美
的。”
  “但是鬼是人變的,最多也不過是一個永生的人形,而不會比人
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個活潑的人。”
  “我想你現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聲,沉默了,我們默然走著。
  到一條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顯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
說: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屬于鬼的。”
  “但是你可屬于白天。”我說。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盡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惡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會承認鬼美遠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靜的地方,露一點鬼相給你看。”她還是嚴肅地
說。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見了會怕。”
  我的确有點怕,但是我鎮靜著把她當作女子說:
  “你不必露鬼相,講—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講,你講講看。”
  “你真的不會駭坏么?”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見了會怕。”
  我的确有點怕,但是我鎮靜著把她當作女子說:
  “你不必露鬼相,講—個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講,你講講看。”
  “你真的不會駭坏么?”我故意更加輕佻地說。
  “駭坏?”她第二次發著笑聲說:“天下可有鬼听人講故事而駭
坏的么?”
  于是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次有一個大膽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見前面有一個
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決沒有一個單身的
女子的,所以他斷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說:
  “‘我在這里迷路已經有兩個鐘頭了,你可以告訴我一條出路么
?’那個女子笑笑回答:‘不瞞你說,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條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個單身
的女子會在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親老病复發了,我去求藥去,你看這個深山
冷谷中附近又沒有親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藥么?’那個男人這樣問她。
  “‘是的。’她說。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問她,但是她說:
  “‘不,謝謝你。’
  “星月皎洁,風蕭蕭,歇了一回,男的又問:
  “‘你難道一點不怕么?’
  “‘這條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點坏心呢?’
  “女的沒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靜了一回。這個男人又說:
  “‘我忽然感到我們倆實在是有緣的,怎么我無緣無故會迷路了
,怎么我忽然見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說了半句不說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
快的事。’
  “‘你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麗了;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見了
你這樣美麗的女子,難道會不同情么?’他說著說著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動手動腳的?’
  “‘我迷路兩個鐘頭,山路不熟,腳高腳低的,所以只好請你帶
著我,假如你肯的話,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樣?’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緊
了。
  “‘好的。那么讓我采几只柑子來咆吃,我實在有點渴了。’她
想掙開去,但是男的緊拉著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點渴,有點餓了。’
  “‘不用,不用,你看,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說著說著人
忽然長起來,一只手臂雖然還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經在樹上采
柑子,一連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狀,望望男的。
  “男的緊挽著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裝做一點不知道她的變幻說:
  “‘你真好,現在讓我們坐下吧。’她一面說著,一面把她拉在
地上坐下,手臂挽著她的手臂,手剝著柑子,剝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
去。
  “‘謝謝你。’女的吃下柑子說,但當男的吃了兩口柑子時,她
忽然說:
  “‘啊喲,怎么柑子會辣我舌頭。你替我看看,我舌頭上有什么
?’
  “男的回頭察看她的舌頭時。她舌頭忽然由最美的變成最丑的,
慢慢地大起來,長起來,血管慢慢地膨脹起來,一忽儿突然爆烈,血
流滿紫青色厚腫的嘴唇。她嫵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來,挂滿了血筋,
耳朵也尖尖地豎起來;但是這男的還是假裝著不知,他說:
  “‘一點沒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點,你大概不愛吃酸的吧?
’男的一面說,一面還是緊挽著她的臂,眼睛還是望著她,看她慢慢
地恢复了常態,舌頭小下來,嘴唇薄下來,眼睛縮進去,露出原來的
嫵媚。男的說:
  “‘有人說這條路上很難走,常常會碰見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
碰見像你這樣的美女。’
  “‘你以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發著最柔和的光,臉滿像一只玲瓏的
柑子,還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還有牙齒,像是一串珍珠,啊,
還有舌頭,我怎么說呢,像一只小黃鶯,養在那里唱歌,你說話就比
唱歌還好听,啊,還有……’
  “‘啊!’女的忽然打斷他的說話:‘時候不早,我母親—定著
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說,‘我們難得相逢,在這里多談一回難道
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風也不大,還有……’
  “‘但是我母親生著病。’
  “‘不要緊,不瞞你說,我正是一個醫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
替你母親去看病。’
  “‘那么現在去好了。’
  “‘現在么?’男的還是緊挽著她的手臂:‘現在我實在走不動
了,還有我實在怕,前面那個樹林里我怕真會碰見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嚴肅地說。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來:‘笑話,笑話,像你這樣的
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的。’
  “‘你不要裝傻。’她說著說著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彎了下來,
牙齒長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兩個洞,頭發一根根豎了起
來,聲音變成尖銳而難听:‘現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還是笑:‘你說給三歲的孩子都不會相信
,說是這樣的美女會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狀,她說: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個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
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緊挽著她的手臂說。
  “‘這時候女的發急了,只得央求他說:
  “‘我第一次碰見你這樣大膽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讓我回去,到
天亮我就要變成水了,所以請你可怜我,讓我回去把。’
  “‘你實在太可愛了,好,現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
做個朋友,常常到你地方來玩,你們可不要再駭我了。’
  “‘那好极了。’
  “這樣他們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著,一路上談談話,大家也沒
有什么隔膜。
  “這樣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淨,她有一個母親同三個
妹妹,母親并沒有病,她們暗地里說了一番話后,招待他非常殷勤,
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請他吃,她母親還謝謝他陪她女儿回來,并且說
他是累了,為他舖床,最后請他去体息。
  “她母親陪他進一間白壁綠窗的房間,房內沒有別的布置,只有
—張白色的桌子,兩只白色的長凳同一張灰色的床,舖著黃綢的被,
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來她每親還走進了一趟,像慈母對待遠
歸的儿子一樣,替他放下灰綠色的窗帘,又替他蓋好被舖;說:
  “‘把頭完全伸在被頭外面吧,這樣比較衛生些。’
  “這位母親出去后,他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他原來睡在于個墳前的石欄里,欄口長滿了青草,
大概好久無人來掃墓了。蓋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層黃土,幸虧頭伸在外
頭,否則怕也早巳悶死。
  “他起來看看墓碑,寫的是‘張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
喉頭非常不舒适,頗想嘔吐,等嘔出來一看,奇臭難聞,吐出不少牛
糞牛溺,方才悟到這就是剛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來他很想再會到這個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墳墓,夜里終
是摸不到那塊地方……”
  我講完這個故事,又拿出香煙,給她一支,我自己銜了一支;有
點風,划了兩根洋火都滅了,大概是霞飛路吧,那時候自然沒有現在
熱鬧,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沒有一個動物同一絲有生气的聲音,街燈
昏暗异常,月光更顯得皎洁,路樹遇風蕭蕭,我好像溶在自己講的故
事里頭,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當我為她燃煙的時候,
我的手似乎發著抖,我怕我會照出她忽然變了形,或者嘴唇厚腫起來
,或者眉梢眼角彎下去,或者頭發豎起來,鼻子變了兩個洞……但是
還好,她竟還是這樣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煙,一面噴著煙,一面說: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駭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著說:“我告訴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樣的大
膽。”
  “好。”她冷靜地說:“那么到徐家匯路的時候,我倒要試試你
的膽子看。”
  我怕了,我實在有點怕起來,我沒有說什么,抽著煙默默的伴著
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說:
  “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加害于你,也不會請吃牛糞。”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親手加害的,我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過頭來,還是那樣美麗,沒有一點變幻。
  “真的,我敢說。”我認真地說:“我終覺得伴你走這一條路是
光榮的事。”
  實在,她的美已經克服了我,無論她說話的態度与舉動。她那時
的确有權叫我死,但是假如她變成可怕的丑惡仍鬼相,我還是愿意死
么?這個問題一時占了我的心靈。我說:
  “為什么鬼要用丑惡可怕的鬼相來駭人呢?”
  “這是人編的故事。”她說:“人終以為鬼是丑惡的,人終把吊
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樣子來形容鬼的樣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樣呢,你終該知道得很詳細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會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為什么說你回頭要現鬼招駭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惡么?”
  “沒有美的東西是可怕的。”
  “這因為你沒有見過鬼,今夜你就會知道最美的東西也可以駭坏
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會被美所駭坏。”
  “天下過份的事情都可以駭人的,太大的聲音,太小的聲音;太
強的電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駭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壯同太丑惡的形
狀一樣,都可以駭坏人。”
  “你的話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夠過分
,一過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過份。”她笑了。接著她同我談到許多美學上的
問題,話就談遠了。
  她的博學与聰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個鬼,但
是這個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陣風,我打了一個寒噤,我問: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熱。”
  我忽然感到我應當稱呼她什么呢?我問:
  “我可以問你的姓名么?”
  “鬼是沒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稱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慣了人世間那些什么翠香,寶英,菊妹,黛玉一類
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個名字,好像許多人把狗
叫做約翰,把貓叫做曼麗,把亭子叫作滴翠,把山叫作天平,叫作天
目,把自己的街屋叫作‘葛天山庄”臥云”吐云’一樣嗎?這是太‘
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
;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貴。”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見得不高貴,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這樣低
賤?我本來是鬼,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憤怒地說,可是到此
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個凡人。”
  我本來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這時大家定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著
天平線,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視線同她銳利的眼光相碰,夜靜得
一片樹葉子翻身都可听到,這樣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鐘。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籠統叫你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個,我為什么要籠統叫你為‘人’呢?”
  “所以呀!不過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們人的社會里,儿子叫爸爸不是
必須叫爸爸嗎?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稱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爭執的理論是退后一步
了。
  “因為我只認識你一個‘人’,假如你也不認識第二個'鬼’,那
么叫我‘鬼’豈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從你。”
  這時候我們已經到了徐家匯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
變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狀呢?我等待降臨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沒有提起,不知不覺我們到了斜土路
,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說下去還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許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銳利地注意著我,使我不敢對她
凝視了。
  我垂了頭。
  “回去,听我的話。回去。”
  這是一句命令的語气,我感到一點威脅,這像是指揮百万大軍的
語气,是堅定的,誠懇的,充滿了信仰与愛的語气,我想拿破侖一定
也用這樣的語气叫他的士兵為他赴死。
  當我舉起頭向她看時,她的目光還在注視我,銳利中發著逼人的
寒冷,嘴唇閉著,充滿了堅決的意志,眉梢豎起來,像是二把小劍。
  這樣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見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懼。
  “好的,我听從你,但是我什么時候可以再會見你呢?”
  “會見我?”
  “是的,我必需會見你。”
  “好,那么下一個月這樣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這樣悠長的歲月。明天怎么樣?”
  “那么下星期第一個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個月夜,就在這里。”
  “可是……”
  “好,就這樣,現在你回去。”
  我點點頭。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給她說:
  “留著這個吧。”沒有注視她一眼我回頭走了。
  “謝謝你,再見!”她在背后說。
  “下星期見。”我說著揚揚手,我沒有回頭看她,因為實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來的路上一直想著這份可怕
的美,与這個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會,我們漫走了許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約會只指定日期地址,沒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
我去時以為她也許不會來,但她竟比我先在,我們就到霞飛路一家咖
啡店去談了一夜。
  以后我們的約會大概三天一次,終在夜里,逢著有月亮,常在鄉
下漫走,逢著下雨或者陰天,終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們大家
養成了習慣,風雪無阻,彼此從未失信。她從不許我送她到斜土路以
西,更不用說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談;假如說我到現在對于專門學問無成,而一
直愛廣泛地看點雜書,受她的影響是很深的,她真是淵博,從形而上
學到形而下學,從天文到昆虫學,都好像懂一點。但是她始終說她是
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現在終是我一個不能
少的朋友。
  這樣的友誼一直沒有斷,沒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們這份友誼。在一
年之中,我終有几十次請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絕了,雖然有時候
簡直在我門前走過;也終有几十次求她讓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絕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滿天,流螢滿野,我們在龍華附近漫走,忽然—陣狂風掀起
,雷電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來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時,終是預先御著雨衣,帶著傘的,常常把
傘交給我,她戴著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實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
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終會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
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長衫,連帽子也沒有戴,偏偏附近沒有地方可以
避雨,所以我們兩個人都被雨澆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著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尋一個避雨
的所在。
  前面有一個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鐘的路,她正朝著這個村落走。
雨越來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張不開了,野地上蒸浮著煙霧,我尋不出
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著她。
  一進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撥她濕淋淋垂下的頭發說: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緊緊地跟著,一轉兩轉以后,她就用鑰匙開
一個狹窄的門,拉著我進去。穿過一個黑長的弄堂是樓梯,上了樓梯
,是間大而空疏的房間,有兩三個門,大概是通套間的,她沒招呼一
句就匆匆到遠處左面一個門里進去了。
  這間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紅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圓
頂帳子,是我第一次看見有人在用。但是我沒有走近去看,因為那半
間房間是舖著講究的地氈,我全身濕淋淋的,很怕把它弄髒,牆上挂
著一二幅中西的畫幅,靠著她進去的門前面,有一架鋼琴同一只梵和
林。一只紅木的書架就在我附近,再過去是一張小圓桌同几張沙發,
右邊的一扇門開著,我走過去張望,知道是一間書房,四壁都是圖書
。當中有一張寫字台同三張沙發。……
  她忽然出來了,穿著白綢的睡衣,拖著白緞的拖鞋,頭上也包著
一塊白綢,這啟示了她無限的光明。她一面走過來,一面說:
  “啊,全身都濕了!人,你快去換換衣服吧。”
  “我又沒有帶衣服。”
  “在里面,我已經為你預備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說著,一面向著她出來的門走進去。
那是一間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圍屏攔去,從外面可以看到屏后
牆上的兩個門框,但是我沒有轉到屏后去窺探。有一套男裝小衫褲放
在椅上,椅背上搭著一條干淨的大毛巾,一雙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
,我揩干了頭發同身子,換上了衣裳,雖然覺得稍微短—點;但還可
穿,最后我踏著拖鞋出來。心里挂著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還是
什么的情感。
  我出來的時候,她正在沙發上吸煙;我走過去,她遞給我一支煙,
說:
  “好,現在坐一回吧。”
  我點著了煙,坐下去,緊迫的無意識的問:
  “你怎么會有這些男人用的東西呢?”
  “這些是我丈夫的東西。"
  “你的什么?”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悵。
  “是的,我丈夫。”她笑著,但接著又說:“讓我把你衣服吹在
窗口,干了可以讓你換。”
  “……”我靜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著我吐出的煙霧,沒有回答
她。但是她翩然的進去了。
  我一個人坐著,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悵,慢慢我感到空虛寂寞与無
限的凄涼。三支煙抽完了,她還沒有出來。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
,我想。
  一個電閃与雷聲,使我意識到窗外的雨,我站起來,向窗外看去
,在連續電閃中,我望見窗外是一塊半畝地的草地,隔草地對面是兩
排平房,都沒有一絲燈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層,貼窗是白色的;其次是
灰綠色的,最里的則是黑呢的。
  難道這真是墳墓么?我想,白色該是石欄,灰綠色該是青草,黑色
該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面我在她們的土外……
  窗外的電閃少了,但雨可蕭蕭地下著,我又坐了下來,苦悶中自
然還是抽煙。當我正燃起紙煙的時候,她出來了,兩手捧一只盤。
  我一聲不響地噴著煙,她過來了,把盤里的東西拿到桌上,是兩
杯威士忌和兩杯熱咖啡,同牛奶白糖,還有一碟蛋糕。
  原來當我一個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時候,她正在為我預備這
些東西,我想著想著,就感到自已的卑鄙了。
  她坐下來,拿一杯酒給我,說:
  “喝這杯酒吧,否則怕你會受寒的。”
  “……”我沒有說什么,拿起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
下杯,說:
  “祝你快樂!”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樂!”我冷靜地說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著說:"現在讓我們喝點咖啡,談談吧。”
  “……”我只是抽煙,沒有回答她。原來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
叫我來這里,我想。
  “怎么,你難道疑心這蛋糕咖啡是牛糞什么么?”
  “……”我還是不響。
  她忽然歎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來走到鋼琴旁邊坐下了,半晌半
晌,她散漫地在琴鍵上發出聲音來,慢慢地奏出一個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這音樂感動還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來走過去。在
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鐘之久,禁不住自己,我問:
  “鬼,(現在我早已叫慣了這個稱呼,覺得也很自然而親密了。
)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為什么鬼就沒有丈夫?”她還是奏她的曲子,也沒有回過頭。
  “但是……”我說不出,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過頭來。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這里么?”
  “不。”她站起來說:“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樣,這都是鬼事,与
你人是毫無關系的。”
  “不過我要知道。”我低聲地說:“那末你是一個人住在這里了
。”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對面的
平房上。她說:“那面的平房就屬于我的家屬。但是這些与你有什么
關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個唯一的人類的朋友,我們的世界始終
是兩個,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們就沒有法子繼續我們的友
誼。”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愛你。”我的聲音發著顫,這是一句
秘藏在心里想說而一直未說的話,現在是禁不住說出了。
  她跑開了,一直到右端的圓桌上邊,拿起一支姻,一匣洋火,臉
上毫無表情,我沒有追過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著鋼琴
等她,等她抽上了煙,等她從嘴里吐出煙來。可是她的話一直等到第
二口煙吐出時才帶出來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現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還是鬼。總之無論你是人還是鬼,我
愛你是事實,是一件無法可想的事實。”
  “但我們是兩個世界,往來已經是反常的事,至于愛,那是太荒
誕了。”
  “你以為人与鬼之間有這樣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說,一面走過
去。
  “不,鬼是一种對于人事都已厭倦的生存,而戀愛則是一件极其
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為什么結婚,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沒有這些嚕蘇的關系。”
  “那么這衣服?”我指我穿著的衣服說。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這樣希奇么?你實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沒有丈夫?”
  “這不是你應當知道的問題。”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請原諒我這种多余的愛,現在就請
你丈夫出來,從即刻起,讓我做你們的朋友,假如沒有的,請你也坦
白告訴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為,不瞞你說,我已經為你心碎
了。”我說完了,淚滴滴地從我眼眶出來,我不禁頹然,靠倒在沙發
背上。
  “好的,那末請你等著,我去叫他出來。但是記住,今后我們是
朋友。”她說著翩然的進去了。
  于是我等著。我說不出我那時的心理,我像等待一個朋友,也像
等待一個仇人,我愛,我恨,我還有几分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著煙,頓著腳,歎著气,
最后,我頹然地倒在安樂椅上,抑著自己的心跳,閉著眼睛,細尋我
愛与恨以及憤怒的來源。
  有男子的履聲傳來,我屏息注視那門口,极力把態度与姿勢做得
自然,并且思索我應當說的不失禮貌的話語。
  門開了,一個西裝的青年進來,嘴里吸著紙煙,但是她呢,她竟
不先出來向我介紹;他已走過來了,但是門閉處她竟也不隨著出來。
  這個局面將怎么樣呢?我立刻把視線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
候她赶出來為我們介紹。但是步聲近來了,還沒有她的聲音。
  “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這聲音似乎很近。我猛抬頭,發覺
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換了男裝的她。我站起,匆忙跑過去,我
說:
  “那末你是沒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開了,繞到安樂椅上坐
下,我非常快活而興奮,我追過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說:
  “那么,讓我愛你,讓我做你的丈夫,讓我使你快樂,幸福,讓
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說時望著我前面的她,在男裝
中始更顯示著眉宇間的英挺,沒有一絲溫柔与婉約。
  她一聲不響地看著我,我說:
  “我愛你,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還相信你是愛我的。”
  “但是,”她說了,聲音堅決得有點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
  “你又是這樣的話。”
  “這是事實,是我們不能相愛的事實。”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愛,讓我也變成鬼來愛你好了。”我說著
,安詳地站起來,我在尋找一個可以使我死的東西,一把刀或者一支
手槍。
  “你以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說:“死不過使你變成死尸
。”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沒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說:“這所以我們永不能相愛。”
  “……”我沉默了,坐在沙發上尋思。
  “那么難道我們做個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們一開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
靜起來,一种說不出的空虛充實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說過,假如我有丈夫,我們間可以是一個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說:“所以我們間可以是朋友。”
  “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樣呢?”
  “我?”我說:“假如我倆真不能相愛,那末最好讓我永遠不再
見你。”
  “是的。”她帶著微喟似的說:“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不再說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個的宇宙靜寂了,我只听見房中的鐘響,胸口的心跳,還有是
我們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著紙煙,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噴出來的煙霧,但是對看這紛亂
的煙霧我可分別不出哪些是我噴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來說:
  “現在你該回去了。”
  “是的,我該回去了。”我也站了起來。
  “換你的衣服去吧。”她說著踱到鋼琴邊去。
  當我在套間內換衣服的時候,我听見外面鋼琴的奏弄,我不知道
她奏的是什么曲調,但是這种有魔的聲音里,充塞著無底的哀怨与悲
苦,要不是象征著死別,也一定是啟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這音樂中
緩步出來,我獨自低著頭向外門走去,走完了地氈,我回過頭去說:
  “那么,再會了!”
  “那么,”她站了起來:“那么你還想再見我么?”
  “要是我們間永遠有難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會怕會見你的。”
  “朋友是我們最近的距离。”她低下頭,用手掠她的頭發。說:
“這是沒有辦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會。”我跨出了門檻。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樓梯,送我到門口,她說:“再
會。假如你肯當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著你。”
  門在我身后關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圍。
  天色有點灰亮,村屋現著參差的輪廓,為剛才的雨水,碎石砌成
的道路雖然潮濕,但很干淨。沒有碰見一個人,我彳亍地順著街路向
右走著。三四個彎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風掠過我的臉,我似乎清
醒許多。田野是夜綠的,星點已疏稀了。我驟注意到東方天際的微白

  那么我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還是人?這一點后
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還是折回去了。
  我拾起煙斗踱出了這個村庄,踱過了田野,踱過街道,我像失了
什么似的,不想會見一個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發這一天
的光陰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點鐘的時候,我雇了一輛車一直到那
個村庄的左近。因為那里的小路不能夠通車,所以我必需步行過去。
  到了她的門口,我先敲那個小門,我很怕敲不進去,可是出我意
料,沒有打一二下,就有人來應門了。
  應門的竟是她,她沒有說什么,伴著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
方的讓我坐,說:
  “那末你真的肯當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想著她是鬼還是人的問題。
  “假如你的感情還不能當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時候再來
看我。”她也坐下了,說。
  “假如永遠改變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請你永遠不要來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從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墳墓。”
  “啊!”她笑了:“你這樣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墳
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來過了。”她說:“你碰見什么沒有?”
  “我碰見一個老婆婆,他告訴我這里并沒有你這樣的人。”
  “是了。”她站起來,走到我的面前說:“那么你還不相信我是
鬼么?”
  “……”我沉默著。
  半晌,她抽著煙,又說:
  “好了,現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這些問題,也不要再提起這些問
題。我希望我們倆好好地做個真正的朋友,時常談談說說不是很好么
?”
  “……”我還是沉默著。
  “請你先允許我這個請求。”她說:“那末我們可以談些快樂的
事情。”
  “好的,我允許你。”我低著頭說:“但請你告訴我你是沒有丈
夫的。”
  “沒有。”
  “將來呢?”
  “自然永遠不會有。”
  “那末我永遠可以這樣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說:“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來,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說:
  “現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尋苦惱,我們過我們快樂的友誼。”
  “是的,我遵從你。”
  她沒有說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們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
她說:
  “那么請你把空气換換吧。”她向鋼琴走著:“我來奏一曲琴你
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來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為什么終
是凝結著。
  曲終了,她悄悄的過來,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說:
  “你怎么不能換去這种自尋苦惱的空气呢?”
  “我已經答應了遵從你的意志,不過這不是立刻可以辦到的事,
但是我想我就會自然起來的。”
  她忽然對著窗外說:
  “外面月色很好,讓我們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著,無异議地跟她下樓,從過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著,我還是同剛才一樣迷忽,我脫不下心頭的重負。
我心里有兩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對她的諾言,同她做個永久
的朋友,但是我對這友誼還是不能夠滿足;另外一种是我還不相信她
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對我說的事實,因為在事實上看來,她對我一
定不是沒有一點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沒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
以外,似乎沒有理由可以說明她要同我保持這樣的距离。沒有這樣的
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維持著友誼的,但是她要樣做!這兩种矛盾,使
我的態度改變不過來,我始終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無關
輕重的話,瀉在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們又回到她的房間里了,吃一點茶點,時候已經不早,我
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書房里,我在假作看書的當儿,把我袋里一
只Omega的表偷放在書架上面一本圣經的旁邊。
  東方微白的時候,她叫我走,我說:
  “為什么我不能在這里等侯天亮呢?”
  “這因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沒有緣的。”
  我不再說什么,悄悄地出來;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体息過
的茶館里打個瞌盹,在太陽光照著人世的時候,我又擊闖她的門,但
是許久沒有人開,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來的大門。
  許久許久有人來開門了,是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仆人,我就說:
  “我想見你們的主人。”
  “我們主人?你見他作什么?你認識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認為她是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沒有見你過。”
  “對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聲就是了。”
  于是他進去了,不一會他同一位六十多歲的老紳士出來。
  “他來看誰的?”老紳士看看我,問他的仆人。
  “他說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誰?”
  “我找住在你們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們這里并沒有小姐。”
  “實在不瞞你老先生說,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訴我她就住在這里
西面的樓上,而且我樓上也去過,我記得我一只表還忘在那里一只書
架的上面。”
  “我們這里實在沒有小姐。”
  “那么那西樓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著。”
  “老先生,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好不好,我決不是坏人,而且同
那間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著,不過以前是住過一位小姐,現在是死去有兩三年了
。”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顆粒性肺結核,來不及進醫院就死了。現在我
們把這房子空著,留著,紀念著她。”
  “不過,我實在最近還見過她,她愛穿黑的衣服可是?愛吸—种
叫Era香煙可是?”
  “是的,可是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這間房子,老先生,可以讓我進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記得我是來過的。中間房間
很大,左面是間書房,右面是間套間,是不是?家俱都是紅木的,靠
書房前面有沙發,近套間門前有一架鋼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帳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們伯帳子弄黑,所以才套一個黑套子在那里。那
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來過的了。”
  “老先生,不要這樣細究我,我是她的朋友,這是一句真話,無
論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間樓上去看看。請你允許我吧!”
  這樣總算得了他的允許,一同登了樓,門開進去,屋內陰沉沉的
,的确好像久久無人似的,但是我將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過,
所看過,所用過的种种撫摸了許久許久,我起了難解的惊异。忽然我
到了書房里望那紅木的書架,用很迫急的調子對那老紳士說: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書架上的圣經的旁邊有一只表,這只表是
我的,后面還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現在還在走。”
  我說得很興奮,可是老紳士和緩地說:
  “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給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沒有,我摸了許久,頹
喪地把手放下來。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說:“你真是太動情了,就算你有
表在這里放過,現在也是多年了,銹了,坏了,你看像她這樣的人都
死了,表還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請你告訴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總算是我女儿!唉。現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過這房子,我們
下去吧!”
  我被邀下樓來,被送出門外,我們間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我悵
然不釋地回家。
  到下一個所約的夜里,她于我臨別時把表交給我說:
  “上次你把表忘在這里了,我替你開著,現在還在走呢!”
  正常的友誼我們從那時開始,雖然我對她的愛戀并不心死,但是
我在這樣友誼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樂。這樣過了一年,一年中我
們沒有談到友誼以外的話。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說起的,我忽然
說:
  “鬼,(我現在叫‘鬼’字,好像是叫‘親愛的’一樣的親熱而
自然。)我們的約會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為鬼在白天可隨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覺得夜里常
這樣來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個月或者半個月來一次,再或者是
兩個月來一次。”
  “不過你曉得我在愛你。”
  “你又說這句話了,這句話總是屬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戀
愛,那么也可以同狗同貓戀愛了。”
  “有的,人世間常有這樣的事。記得春秋時有衛懿公,不是愛鶴
同愛姨太太一樣么?”
  “不過這是無意識的,同時是屬于精神的。”
  “那么我們的相愛難道一定要……”
  “屬于精神來說,我也愛著你,不過既然屬于精神,說在嘴里就
有點离題了。”
  “但是這些話都空的,愛鶴的人都把鶴像姨太太般坐在車子里滿
街招搖。”
  “那么你,你知道,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隨便的進出。”
  “不過……”我說著就把頭向著她的頭低下去。她是坐著的,這
時候她站起來避開我,她說:
  “用這种行動來表示愛,這實在不是美的舉動。你看,”她于是
用鉛筆在紙上畫了兩只牛兩只鴨的接吻,說:“你以為這是美么?”
  我笑了,我說:
  “不過,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現在我深感到整
個的人世間決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令我傾倒的。所以如果無害于你精
神与肉体;為什么我們不能結合呢?”
  “這是一個大笑話!”話其實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
又平淡地過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來。
  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時候會見了一些
久未會到的親友們,但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對我這樣說。
  “你枯瘦了!”親戚們都對我說。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父老們都對我說。
  我想起聊齋上許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沒有迷我,而我還
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緣故,所以
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斷絕友誼,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這种
友誼,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誼以上的情愛。
  几次失敗以后,我忽然病例了,這病還不十分要緊,但是醫生勸
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靜的床上想想,覺悟到這樣下去終不是辦法
,除了我同她結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記她。現在前者既然沒有希望,
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這,事實上我在病后是實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終惦念著她。我無
法打發我這份情緒,我開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尋刺激:痛飲,狂舞,
豪賭,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這樣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
,但終于抑制下來。可是有一次我在一個酒吧間喝酒,醉得一點不省
人事的時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輛汽車,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訴過車夫
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識在醉中活動指揮了他,他竟將車子徑駛到那個
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車,怎么到她的家門,怎么樣敲門的,我只
記得我蹌踉地跟她登上了樓,在她的房內的沙發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頭上,檸檬茶在我唇邊,我清醒過來,是她在我旁
邊,沒有說一句話,用一种陰冷而親切的眼光望著我。我說:
  “我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來說:“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變了。”
  “但是還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說:“你還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頭暈,依照她下半句的話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話說
:“不。為此,我要忘掉你,我墮落了。”
  “那末為什么還來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說:“我醉了,不知道是魔還是神把我指使到
這里來。”
  “唉!”一聲悠長的歎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對我的看護与友誼,最后我閉著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訴我天已經亮了,她已經為
我叫了汽車等在村口,我起來,她用一條純白的羊毛氈子,披在我的
身上,扶我下來,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車的時候,她說:
  “煩惱的時候,請帶著你的友誼來看我,讓我伴你喝酒。”
  這樣,我放棄了一切無聊的刺激,我放棄了不去會她的決心,我
在無可奈何的情緒之中,將我心底的情愛升華成荒謬的友誼而天天去
訪她。
  一种新的節目充實了我國抑郁而空虛的情緒,那是對坐在燈下干
我們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過去了,我除了醉時有一點慰藉以外,整個的心靈像
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沒有人知道我心靈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這种蘊積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變成沉默,面孔變成死板。在
一切絕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證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
天夜里,我在她房內恣意地飲過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個地失了
知覺,在沙發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陽光中醒來,看她是否還在我的
身邊。
  但是一覺醒來,窗外的陽光正濃,院里夾竹挑的影子直壓在我的
身上,有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門外;原來我正躺在自已的寓所,我起來
,問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時候一個穿西裝的少年送我到門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誰的當儿,仆人拿進了一封淺紫信封的信
來。
  封外的字跡使我意識到一定是她寫的,我的心突然緊縮了,在我
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躍。
  我急忙的撕開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兩張照相,一張是全身,一
張是男裝的半身。信里寫著這樣的話:
  “人:為你的健康与正當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開
這個古舊的寓所了。這一次旅行的地點与時期都沒一定,他日或有重
會的時候,但是我希望你對我有純正的友誼。假如你肯听我的勸告,
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會改變你被我狹化了的胸襟,大川會矯正
你被我歪曲了的心靈,如果我的友誼于你有用的話,二張古舊的照相
你可以帶著。再會了,祝你:好。
  鬼。”
  我讀完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這种完全空虛的心境抬頭的
時候,使我冷靜地分析到她的行動。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謊,她或者還
住在那里,后來我覺得這是不會的。那末她為什么要旅行?如她所說
的是為我的健康与正當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還是對自
己情感的逃避。這時候使我頓悟到她內心的痛苦是有過于我了。因為
我對于自己的愛,可以無底的追求,而她則只能無可奈何的違避,其
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難以比擬的。我可以對她傾訴,而她則沒有一
個人可以談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已的心中。
  這樣想時,我的心開朗了,我對她有一种遠超過哀怜自已的同情
,雖然空虛,但不再為我的抑郁所縛。我決定接受她信中的勸告,到
遙遠的山水間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個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開朗安靜不少,但我無法停止對
她的思念,在湖邊山頂靜悄悄旅店中,我為她消瘦為她老,為她我失
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雞啼,寥遠的犬吠,附近的漁舟在小河里滑過,
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樹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
紅霞在山峰間涌出,我對著她的照相,回憶她房內的清談,對酌,月
下的淺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已意外的貪圖与不純洁的愛欲,最后我情
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淚珠。
  后來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訪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
气,因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壓抑的情熱會在她的面前潰決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個
朋友拉到龍華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訪‘鬼’的必要,所
以在傍晚他們要回來的時候,我托辭留下了。
  那時候辰光還早,我又回到寺里盤桓,不意出來的時候,看見一
個尼姑從一二丈外走來,她的行動,我似乎熟識似的,引起了我的注
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來她就是‘鬼’!我于
是躲在不識的人叢中等她過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隨著她。跟她進了
村落,跟她轉彎,跟她到了她的門首。正在她開門進去的當儿,我赶
上去搶進了門。我說:
  “你怎么在白天里滿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諒,可是隨即她就嚴肅庄重的鎮靜下來,她平靜地上樓
,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脫去,可是里面還有一頂緊帽,她走進套
間,換了衣裳出來,极其遲緩地問我:
  “你什么時候追隨我的?”
  “你沒有看見我在許多人中間嗎?”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遲緩的說,眼睛俯視著地上。
  “今天你必須告訴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頭來,帶著一种無限誠意的眼光來
回答我,用這個眼光撒什么謊都會成功,可是這個謊實在太大一點。
固然我仍有几分動搖,不過我還是說:
  “我不會相信你的撒謊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讓我知道你的家,
我以為你的家是墳墓,可是當我發現你的家時,你又叫別人故弄這些
虛玄。后來你說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須承認你是人。至少
對我你必須承認,你實在騙我太厲害了。”我那時情感很激昂,話說
得很響亮,很急燥。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說:
  “為什么你不能原諒我呢?一定要說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墳墓
里的我拉到人世上去,一定要我在這鬼怪离奇的人間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第一次听見她用這樣的口吻——半感傷半憤
激的口吻——說話,我感動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為我是凡人,而我愛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請你不要感傷;告訴我,到底為什
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開了人世而這樣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憶,不想談。你走出去!以后請不要來扰亂我,這是
我的世界,我一個人的世界。”這句話已經沒有感傷的成份了。
  “但是,我愛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愛,而現在,世外的你把我
弄成瘋了。”我說話有點顫動,因為我心在跳。
  她這時突然冷下來,一點憤激的情調都沒有了,微微的一笑,笑
得比冰還冷,用云一般的風度走到桌邊,拿一支煙,并且給我一支:
  “人,抽支煙,平靜點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點了火以后
,一口煙噴在我的臉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著煙,我看見一口
煙像靈魂一般的飛出了窗口飛上天去,她的手已經把深厚的窗帘放下
來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處,等房間變成了黑漆,她緩緩地在沙發上
坐下來。這沙發后面是一盞深黃色的燈,她一回手就發出光來,于是
她說:
  “假使我是人,你也應當相信我立刻可以變成鬼,即使是你所想
像的鬼。”我看見她手是正顛弄著一把發光的小劍。——這劍常常看
見而拿到,往日我只當它是件美術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環境或人力不許我自已承認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
人与鬼原只有隔這一點。”她的話非常陰冷犀利,深黃色燈光照著她
的臉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劍,還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發出
逼人的聲色,我嘴上的煙不自覺的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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